时桉讨厌他此刻的气定神闲,攥着拳,“您就不担心吗?万一梁主任他真的有什么不测。” “担心有用吗?” “作为临床医生,稳定的心态比扎实的技术更重要,越面临险情,就越要沉下心思顾全大局,这是对患者负责。”钟严点着他的胸口,“也是对你这身白大褂负责。” 时桉低下头,憋回去的不服软成了纸。 “除了顾全大局,更重要的是信任。就像在外科手术中,信任你的一助二助那样。”钟严的语气里,有令人向往的坚定和认真,“我相信我的一助二助,同样,也相信他们俩。” 他们是有多年救援经验的医生,面临困难和险情,自救和生存能力远强过普通人。 他们随身携带急救物资,只要不受大伤,抗一周问题不大。 等冷静下来,时桉觉得不配,连他自己都没法对家人诚实,凭什么谴责钟严。 但想来也可笑,瞒着妈妈和姥姥,来到这么危险的地方,竟然只是看小孩。 时桉独自跑远,钟严点开屏幕,是徐柏樟和梁颂晟的定位和心率监控。 两个人的身体机能正逐渐下降,但还在可维持的范围。钟严根据定位搜索,梁颂晟应该在山洞,徐柏樟那边属于盲区,可能麻烦点。 要问担不担心,整个医疗中心,绝不会有人比他更担心。 他们俩的失联,对实习生来说,是失去两位顶尖的老师;对院方来说,是失去两位优秀的工作者;可对他来说,失去的是相识十几年,共甘共苦的朋友、兄弟,甚至是家人。 天气预报显示,过了今晚,暴雪就能停止,救援队可以进山搜寻了。 现在的首要问题是,恶劣的环境,还有严重外伤。 钟严咬牙,都给我挺住了。 你们的命,是我用生命换来了, 谁都不能死! * 来救助中心四天,时桉就看了四天孩子,白天陪他们玩,晚上也陪他们睡。 这间房暖气烧得最热,窗户专门封贴过,时桉却日日睡不好。 从洗手间回来,透过窗外,台阶上坐着钟严,风雪吹偏了他的头发,像个孤独的守护者。 他还说我,自己就不怕嘴歪眼斜吗? 时桉抱着大衣,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可衣领还没挂到肩膀,就先被抓住了手腕。 钟严没回头,背对着他说:“怎么还不睡?” 时桉原地转了转,被握的区域有滚烫的温度,像水在上面烧开,“你抓这么紧,我怎么睡。” 松开的手腕被瞬间吹凉,像涂了医用酒精,又打了针利多卡因。 时桉把手腕收进袖口,背到身后,“我去睡了,晚安。” “不陪我聊聊吗?” 日喀则的深夜,冰冷刺骨的风,时桉想不到留下的理由,却坐到了钟严身边。 请他留下的人并未开口,五分钟后,时桉找来了话题。 “刚才你怎么知道是我?” “只有你敢半夜不睡觉,给我披衣服。” 时桉:“活该,谁让你那么凶,人人都怕你。” 钟严转头,眼睛像能吸走彼此间的空气,“你呢,怕我吗?” 时桉回避目光,“怕死了。” “怕我还敢骂我活该?” “实事求是,不是骂你。” 钟严笑得很轻,“你都什么时候怕我?” 时桉欲言又止,五官堆叠又抚平,“你让我看孩子,我却不敢反驳的时候。” “你知道我是为了你好。” “我不需要。” “时桉,你怕死吗?” 他早猜到了,钟严一定会转移话题。 “无聊。”时桉说。 “但我怕。”钟严说:”比任何人都怕。” 时桉敷衍,“哦。” “你知道什么人才会怕死吗?” “像你这样的人。” 钟严:“是真经历过死亡的人。” 感觉到他不像开玩笑,时桉重新正视问题,“怎么经历的?” “大学的时候,去地震区救灾,发生了二次地震。我腰部受伤,被埋在废墟九十多个小时。没有食物、没有光源、没有水源,只有我自己。” 那是钟严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他感受到了疼痛、无助和恐惧。他没有一次那么怕死,又那么迫切地想活着。 想看到光,想被人挖开废墟,想用尽全力活下去。 钟严眺望雪山,说出的话在山间产生了回音,“我知道你在生气,但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我明白,但不认可。” 钟严抬起胳膊,“小倔驴。” 时桉拍开他想摸头发的手,“今天不开张,不给摸。” 钟严攥住满手空气,“什么时候开张?” “看心情。”时桉起身,“我会向你证明,我没那么弱,也没那么容易死。” * 暴雪连下三天,日喀则终于雪过天晴。 由钟严带队,在救援团的指引下,开启了搜寻受灾者的工作。 等钟严收拾好一切,时桉已经全副武装在门口等着了。 但他并不在钟严拟定的救援名单里。 时桉走上前,挡住他的路,“钟老师,不论您让不让我去,我都会去。” 钟严没了脾气,还是败给了他。 “上车。” 克服重重困难,他们在二天下午找到了山洞中的梁颂晟。 他体温过低,左臂受伤,各项体征已达临界,好在身体素质过硬,总算抗下来了。 钟严给他扣好氧气罩,披上大衣。 梁颂晟抓住他,气息奄奄,“柏樟呢,怎么样了?” “还在找。”钟严敲了敲心率检测仪,“放心,就在这附近。” 梁颂晟闭上眼,松了口气。 “哦对了。”钟严停下脚,“到了医疗中心,先给你的小未婚夫报个平安。” “再找不到你,他能把我生吞活剥。” 钟严和梁颂晟交流时,时桉全程在身边。 只有他知道,钟严撒谎了。 早在四天前,徐柏樟的定位手表就和他本人脱离,情况未知、生死未卜。 他们赶上另一批搜救队时,已经寻到了徐柏樟的定位表。并以此为中心,把周围挖个遍,却没能发现徐柏樟的踪迹。 钟严握紧定位表,站在悬崖边,“下面也找过了?” 救援队人员的嘴角硬得像石化,“钟医生,下面很陡。这个时间是雪崩的高发期,太危险了。” 钟严压着的火苗当即炸了,“你们请医疗队下来支援的时候,怎么没提危险?” “那不一样。村子突发雪灾是意外中的意外,但这里是雪崩的高发地。”救援队人员看向山崖,“何况,以这里的地势和险峻程度,就算真有人跌下去了,很可能也已经……” “你什么意思?”钟严上来扯他衣领,“因为你觉得下去的人活不了,就不救了是吗?” “不是不救,是现在情况危急,等雪崩期过了再救。” 话说得轻巧,但谁不知道,时间拖得越久,徐柏樟生还的几率就越低。 钟严就是不信天不信地,更不信这个混蛋放的屁! “你们知道失踪的人是谁吗?” “他是省院的徐柏樟!” “你以为他就是个小有名气的中医?” “放屁!你们知道他那双手能救多少人的心……操!”钟严压了火,“我特么跟你们聊这个有蛋用!” 作为医疗团的领队,钟严懂得什么叫顾全大局,但作为朋友,他没办法干等在这里。 “时桉!”钟严喊。 黄发青年钻出,“在!” 钟严:“拿绳子过来。” 别人担心危险,不肯去。 没事,他不怕,他去。 没两分钟,时桉腰上捆着绳子窜回来。 钟严怀疑他在火上浇油,“你干嘛呢?拆了。” “钟老师,我去。”时桉腰板挺得直愣愣,跟上战场似的,“我玩过攀岩,这事我熟,肯定把徐主任找回来。” 钟严拽着绳子往下扯,“有你什么事,哪凉快哪呆着去。” 时桉捂紧绳子,拧得跟头驴似的,“钟老师,我不只会看孩子,我不怕死,我替您去!”
第18章 叛逆 时桉捆绳的方式非常专业,本身力气也不小,混乱争执中,钟严很难徒手拆下。眼看着他像个傻子似的不管不顾,一股脑往下冲。 上初中那会儿,时桉学过几年功夫,师父虽然是个冒牌货,也多少掌握了点皮毛,但他的反抗在钟严这里毫无意义。 男人用手臂勾住他的腰,把人从崖边捞回来,转身往雪地里甩。时桉受力飞出,摔地上滑了两三米才停。 比硬甩更恐怖的是钟严的火气,在空旷区域荡着回音,“我警告你,再瞎折腾,立刻滚蛋!” “好了你们不要争了!我们去。”救援队长拦住钟严,“医生是救死扶伤的,你们都下去了,伤者谁来救。” 救援队的成员已准备好绳子和装备,站成一排,等候命令。 “各在其位、各尽其职。”救援队长拍拍胸脯,“钟医生您放心,我拿我这条命做担保,人一定给您找回来。” 未知前路时,等待最难熬。 几百米的长绳拉了四根,还有十几个人在上面拽。 时桉窝在车尾,脑袋埋得低。 他之前从不信鬼神,却因派不上用场,只能默默祈求鬼神。 求不要再雪崩、不要出现恶劣天气,求徐主任平安无事,求这场可怕的灾难尽快过去,求…… “人找到了!”从山下传来的呼喊。 时桉立即蹿出去,扒头往下看。 白茫茫、冷冰冰的山脉,人渺小成像素点,获取不到任何有用画面。 钟严站在他旁边,声音被风吹得发颤,“人怎么样?” 那边隔了几分钟才有回应,“身上有多处外伤,徐医生应该攀爬过,手部伤得很严重。” 又过去半分钟,“别担心,还有呼吸。” 钟严在寒风中站了近一个小时,收到平安的消息,他才敢双腿无力。 “辛苦你们了,剩下的交给我们。” 徐柏樟被合力救上来,盖着氧气罩,穿厚实的棉衣。头发、眉毛包括睫毛上都裹满冰霜。 钟严帮他做了急救处理,目前情况稳定。这么恶劣的环境,也就只有他能活下去。 上车前,钟严帮他掖好衣角,仍在后怕。 你真有什么不测,我怎么和老梁交代,又怎么面对你那位即将结婚的伴侣。 * 两员大将成功归队,众人悬着心终于放下来。抢救工作还再继续,医疗中心忙碌紧急。 至于时桉,他默默回到自己的岗位,继续遛孩子,给他们吹手套气球,藏在门口,时刻关注着救援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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