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见他醒来,眼眉柔和地问:“要不要喝点水?” 他拘谨地点点头,妇人便给他倒了杯水,递到手上:“之前就听小途说起过你,过去有劳你照顾我那侄子了。小满说想爸爸,我也想来看看你,就陪着来了。” 原来眼前这位妇人就是章途的姑姑。 江宁川骤然有了些见家长的紧张,双手接过水杯,啜饮一口,不知该如何开口称呼对方。 章正玉敏锐地察觉出了江宁川的局促,体贴道:“叫我玉姨就行。” 好久没有过这种被当成小辈的感觉了,江宁川有些难为情:“玉姨,小满这段时间要麻烦您了。” 章正玉笑着看了一眼跟苹果奋战的小满,笑道:“不麻烦,这孩子讨人喜欢呢。” 又聊了几句,余光已经瞟了好几眼门口,他终于耐不住性子,问道:“玉姨,章途来、来过吗?” 章正玉愣了一下,想了想:“他这时候还在上班吧?下班了应该会来的。” 那就是没来过了。 江宁川有点失落,但当时他想,章途总会来的。 这几天,小满每天都会来陪一会儿爸爸,一起吃个饭什么的,他问女儿有没有看到章叔叔,女儿每次都说见到了,护士来查房时,江宁川也拦住对方问过章途在哪儿,对方从来都是匆匆撂下一句“章医生在忙”,火急火燎地赶去下一间病房。 每个人都知道章途在哪儿,除了他。再迟钝也该意识到,对方的生活轨迹完全是在绕着他走。如果一直维持这种现状,等到他出院,章途就彻底和他告别了。 不能这样。他决不能眼睁睁看着章途离自己越来越远,而自己只能囿于病房,坐以待毙。 卧了几天床,医生终于允许他下床行动,江宁川摇着轮椅,想从住院部去门诊部,在电梯门前又踌躇了。章途还在上班,现在自己这样冒失地去找他,对方会困扰的吧?可是他又实在想见对方一面…… 摇着轮椅坐在电梯口前还是很打眼的,护士以为他不知道坐电梯,走过来问:“您要去哪儿,我推您过去吧?” 这一声惊醒了走神的人,江宁川想了想,没有拒绝护士的好意。 等到了门诊部,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停在长长廊道的拐角处,心下犹豫。 他们那一层的护士站似乎都知道他是章医生的关系户,问道:“您要去找章医生吗?他这个时候不一定在坐班。” 正说着呢,章途就扶着一位老人出来了。两人径直往走廊另一头的科室走去,没注意左边拐角处停着一辆轮椅。 “啊,在这儿呀。”护士的语调里透露着轻松,“那你在这儿等他回来就行,我先去忙别的了哈。”护士离开,江宁川在原地等了一会儿,默默摇着轮椅回到了病房。 看一眼也就够了,他不敢再去讨对方的嫌。 所以他发誓在楼下遇见章途只是个意外。 医生见他整日闷在病房里,和他说有时间还是要多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江宁川满心都在忧愁章途不搭理自己的事,总是在期待说不定下一刻章途就推门进来了,万一他走了两个人错过可怎么办?因此他最多也就是在走廊走走,不敢离病房太远。 小满每天都会来陪他一会儿,到了傍晚就由章正玉接回去,这天他照例跟女儿告别,听到窗外有鸟扑打翅膀的声音,顺眼看去,天空由蓝到红,红彤彤的太阳逐渐落下,一片晚霞烂漫的景象。 心里的某处忽然被触动,江宁川回头和女儿说:“爸爸和你一起下去吧。” 三人下楼,章正玉帮忙推着轮椅,慢慢往医院大门走去。天色半明半暗,这座城市都沉浸在朦胧里,沿途经过门诊部,江宁川无意一瞥,正好捕捉到章途和同事并肩出来。 章途与江宁川对视一眼,很快移开目光,主动喊住自家长辈:“姑姑。” 章正玉扭过头看见侄子,拍了拍轮椅的推手:“这会儿下班了?那等一下小江可就交给你了。” 章途这才又看向江宁川,对方已经垂下眼去。 送走姑姑和小满,两个人周遭的氛围立时沉寂下来,章途沉默地推着轮椅转向,往住院部的大楼走去,滚轮驶过混凝土浇筑的地面,不时碾过细碎的沙石,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坐在轮椅上看不见后面的人,江宁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缓解这尴尬的气氛,他能做的只是紧张地攥住衣角,思考等下怎么和人道谢。 “护工照顾得还行吧?” 章途不期然开了口,惊得江宁川说话磕巴了一下:“还、还行。”有个护工这几天会来负责他的洗澡擦身之类的活,也就到点了来照顾一下,沉默寡言得很,只自我介绍说是章医生让他来的,后来全程也没什么交流。 “齐医生说你消极治疗,这是怎么回事?” 江宁川顿时生出一种被班主任告诉家长孩子在学校学习不认真的窘迫。他常年在土地间的劳作,把身体锻炼得异常结实,又没有沾染败坏身体的毛病,早睡早起,作息健康,创口愈合速度自然很快。当时医生说他很快可以出院,他第一时间想的就是必须再拖延一段时间。 和章途相处的时间,必须再多一点才行。 于是护士要来给他换药,他便老是想找理由搪塞过去,医生说他可以开始力量训练,他就说感觉身体还不是很舒服——总之,他不想让身体有变好的趋势,在章途愿意见他以前。 毕竟是个难以向正主启齿的理由,他只好选择了沉默。 消极治疗,消极沟通,他此刻的情绪也消极到了极点,恐慌的阴霾挥之不去:他置自己的身体健康于不顾,为的就是赌一个章途再见自己的机会。这就像在抛硬币,风险与机遇并存着二分之一,他既可以赌到章途来见他,也可能会面对章途失望的眼神。 他最怕的就是章途对他说,从此不再管他了。 他不答,章途也不追问,在这片沉默中,江宁川发现对方无视了住院部大楼,径直推着他往前走。 “走过了……”江宁川伸出手试图纠正这个道路错误。 “今晚睡我那儿吧。” 此言一出,他立刻止住话头,怕自己再多说一句章途就要改变主意。 章途看着江宁川的发旋,心下有些默然。江宁川未免也太好懂了,刚刚看着还魂不守舍,现在立刻就来了精神。悄然坐直的脊背和双手在大腿两侧的摩擦,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这可怎么办呢? 齐医生来找他说江宁川消极治疗,他起初还不信,后来去找护士打听,发现同事所言非虚,江宁川看似配合治疗,实际上都不太落得到实处,有好几次护士都发现他的伤口有撕裂,一次两次是偶然,频繁了显然就有点故意为之的意思了。 “你那朋友是不是心里藏着什么事?我看他老显得有点……有点郁郁寡欢?别是抑郁症吧?”齐医生是这么和他说的,说出“郁郁寡欢”这个词时还一脸的自我怀疑,章途当时打了个哈哈就过去了,心里却是无奈。还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和自己这点子剪不断理还乱的事呗。 齐医生是和他同一批进来的同事,对病患相当负责,这是章途找他帮忙的原因,现在报应到自己身上来了。在答应同事有空去好好开解一下江宁川以后,才把人送出办公室。 章途坐在椅子上疲惫地长叹一声,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拒绝一次还把人刺激出心理问题来了,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找江宁川好好谈谈,可他为了避嫌——主要是江宁川根本没有自己已成前任的自觉,特地把一切安排妥当,就是为了不让自己和对方见面。 只要对方平平安安把腿治好,带着女儿回到农村,从此以后就是相别两宽了,最好是各生欢喜。 如此纠结两三天,还没纠结出一个结果来,今天就正好碰上。 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就趁着今天说个明白吧。 虽作如此想,章途眼里却浮现出茫然的神色:他要说些什么,才算是说明白?
第三十章 破冰(2) 宿舍和江宁川走之前的摆设没差,上回他在这里讨了个没趣,一转眼回到此处,依然是二人世界,仿佛昨日重现。 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提起那天的事,在缄默中对视两秒,章途率先开口:“你还没说呢,为什么要消极治疗?不想治了?” “我想治。”江宁川别过眼去看窗外,能看到远处的楼房和几棵长青树。他发现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这种樟树,长得枝叶繁茂,规规整整扎根在路边,有人来定时修剪,相比起来山里的那些树都太野蛮。 天色由发灰的朦胧转为钴蓝色的夜,路灯在某个时刻忽然一齐亮起,他被这样的光晃了一下眼,又回过头来直视着章途。 “但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内容听起来理直气壮,发颤的声音却彰显着主人的底气不足,“我、我在这里只认得你……” “我帮你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见不见的有什么必要吗?”章途轻笑,眉宇间有丝厌倦的阴影,“更何况是什么原因你自己应该心里有数。” 心如刀割的疼痛再次袭来,江宁川几乎失语。 是了,最初就是他主动把人推远的,哪里有明知自己被推开、被背叛,还赶着上的道理?章途不愿亲近自己,再自然不过。 即便章途的态度已经摆在了明面上,从一开始就与他划分好了界限,但他就是接受不了这么一个事实。章途不爱他,对他没感觉,往日的所有柔情与偏爱都不再有了,某一天对方会有新的伴侣,于是就连最后的眼神都不会再分给自己—— 他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性就恐慌,迫不及待想要抓牢点什么,最后却只把对方推得更远。 那天对方下意识的动作把他打清醒了,历历在目,光是想到就感觉揪心。 章途说过话便转头去看窗外的夜景,回过头来才意识到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而这期间江宁川一直保持着沉默,他将注意力放到对方身上,忽然发现了不对劲。 江宁川太沉默了,脸色发白,细看下去才会发现他肩膀在隐隐颤抖着,牙关咬得死紧,章途去摸他的手,凉得惊人。 “哎哎,醒醒!”章途在江宁川眼前挥了挥手,对方竟毫无反应,这下可把他吓得够呛,连忙拍了拍对方的脸,怕对方背过气去,只好上手去掐咬肌迫使对方张嘴,“宁川?” 江宁川忽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呼吸,他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劫后余生的心脏剧烈跳动,仿佛要蹦出胸膛。人一鲜活起来,情绪就失了控,泪腺控制不了眼泪的流淌:“章途……” “我在,”章途刚才吓了一大跳,知道此刻不能刺激江宁川的情绪,温声应着话,“我在这儿呢。”
42 首页 上一页 27 28 29 30 31 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