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外面一道锃亮的白光照亮半个天空,过了几秒钟,轰隆隆的雷鸣中,大雨哗啦啦倾盆而下。 第二天起来天气晴朗,泥土潮湿,空气里弥漫着青草的清香,再仔细一闻,又带着点土腥气,树叶野草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绿得明亮绿得晃眼,谁都知道头天夜里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暴雨,可今天的天色是那么好,干干净净,甚至没有一丝云。所以众人还是要任劳任怨地在鸡鸣声中爬起来继续劳动。 宋垚的情绪与他们在发霉仓库的那段对话,都像这场疾风骤雨一样,章途知道它们发生过,但只存留于他的记忆中,生活还是一如往常,重复从前的一切。早早去小学校,教书,偷偷给孩子们补习英语,以及时常去找江宁川,两个人腻歪一阵。 那天夜里,宋垚的眼睛亮得惊人,他说事情很快会发生变化。 可是明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太阳照常升起,炊烟永不断绝,没有什么东西来搅动村庄的平静。 不,微小的变化还是有,徐兰兰去镇上读初中了,每个月才回来一次。岳雨升了六年级,已经不再什么事都躲在姐姐身后。送走了一批孩子,又迎来一批,叽叽喳喳的小娃娃们,手里抓着炭笔在小操场的坪地里一笔一划地学写大字。 他很肯定宋垚所说的变化绝不会是指这些事情。 生活如此日复一日,久而久之,连章途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个梦,或者是产生了什么幻觉。什么样的改变叫做“大”?总不至于太阳能打西边出来吧。 既然太阳不会打西边出来,那又有什么事情称得上是“大”?他记忆里最轰动的大事莫过于读初一那年美国的阿波罗登月计划,人类第一次站在月球上,他至今还记得那个宇航员的名字叫阿姆斯特朗。那时候大街小巷学校街道无人不在讨论这件事,越说越激昂,大有即将开启宇宙的大航海时代的豪情。一年后,父亲被批为臭老九,举着大字报,被人按着头游行,回来后想不开,郁郁而终。过了两年,母亲也撒手人寰。 说真的,到了他这个地步,已经没什么事能值得用上“大”这个字眼。 他以这份心态度日,直到宋垚把他拉到角落里说:“以前的教科书,再捡起来多看看吧,说不定能高考了。” 章途决定收回以前所想的一切,并由衷地向宋垚道歉。 恢复高考,的的确确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你怎么知道?” “他们开了会,我妈来的信里说了。” 高考,高考!中断了这么久的制度终于得以恢复,这些年大学虽然仍然在办,但能就读的都是工农兵推荐上去的红五类,像他们这些家庭成分不好的人,可以说是毫无希望。哪个学生会没有梦想过就读最高学府呢?现在有个学业能得以继续的机会摆在你眼前,你是珍惜还是不珍惜? 章途尚只是将信将疑,心里就似起了一团燎原的火,仿佛能看到未来的无尽的希望。大学!他曾经以为这一辈子都没指望了,可现在,宋垚轻易地勾起了他曾经对于未来的无限畅想。他的成绩不错,如果能高考,是板上钉钉的大学生。“可惜家里的成分……”老师们这么叹过气,推荐升学的公示表上也并没有他的名字。 恰好校工宣队天天说上山下乡多么好,构建出一幅异常美好的未来蓝图,要大家不遗余力地去祖国的各个地方发光发热。留在学校的人都报了名,听说是必须要去,不去不行,章途便也顺着潮流,被一列火车送到了这个地方。 说好听点,此处是世外桃源,搞斗争工作的干部都不常往这里来,少了许多折腾;如果要说得难听点……穷乡僻壤都算得上是好词了。 如果真的可以高考,那么他也有机会重新踏入校园,成为大学生。阳光、书本、课堂、黑板,还有侃侃而谈的老师与认真听讲的学生,而他会是其中一员……光是这样的想象就足以让他战栗。 没过两天,王晓声的拜访印证了宋垚所言非虚,这小子一来就扯起嗓子问:“你们听没听说,高考要恢复了?”赵知蔓拿胳膊肘杵他:“真的假的?” “真的啊,骗你干啥!”他扬了扬手中的报纸,得意地笑,“报纸上明明白白写着呢。” 这则消息很快席卷全国,姑姑再次来信,附上了一本《代数》,信上写明是托朋友在上海买来的,兴许他会需要,便随信附上。 江宁川发现章途最近很忙,总是捧着书本争分夺秒地看,虽然也会来找他,但说过几句话后,对方整晚都在研究那本数学练习册。他不想被落得太远,也曾凑上去读过几道题,函数已经看得人眼晕,二项式定理更是让他云里雾里,只好悻悻地把书还了回去。 “怎么突然想做数学题?”他与章途对坐,看着对方在草纸上密密麻麻地打着草稿。 种地不需要会在几何图形里画辅助线,教小学生也不需要会解这么多复杂的算式呀。江宁川压住心中那点因疑惑而产生的恐慌。 章途朝他笑了笑,笑得很快,马上又低下头投身于数学的海洋:“太久不动脑子,怕生锈了,得练练。” “可是你一直都这么聪明。” 章途又抬起来看他,这回看得久了些,他轻声说:“不,这不是一回事。” 江宁川不知道章途说的是哪回事,他默默去挑煤油灯的灯芯,火光跃动了一下,又更亮了点,这样章途读书写字时就不必太费眼。 章途忽然在半空拉住了他的手腕。 “宁川,可能就快要举行高考了。” 江宁川好似没太明白章途的意思,静静地听他讲,眼中倒映着飘忽的火焰。 “我想……我大概会去参加。”章途暗暗深吸一口气,“如果可以考上,我就能去读大学了。” 大学,一个对他来说多么遥远的词汇。章途要是去读大学,他们之间的距离就更加大了,到时候他还会记得自己吗?江宁川有些麻木地想,队长说得对,这些知识青年最终都会走的,贫瘠的土地从来留不住人。 他知道章途想听他问点什么,好以此来引出一个接下来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可是他只是收回手,偏过头,什么也不想说。 半个月后,这荒僻的山村与全国人民共同迎来这历史性的一刻。 江宁川记得那天所有的知青都兴奋起来,举着半导体,把声音调到最大,从村头跑到村尾。广播里杂音不小,但在口口相传下,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件大事:高考将于一个月以后正式举行。 有关其余的细节他记不太清了,他就记得那个宣布这则消息的人站在由众人围成的圈子中心,口齿清晰,掷地有声:“广播里还说了,只要是个人有意愿参考的,任何单位都不得阻拦!”
第二十章 告别 不得阻拦。 这道声音如一声惊雷,猛然把沉浸在陡生出的那股子妄念中的江宁川给砸醒了。 是啊,事关章途的未来,他有什么权力去阻止?他又有什么理由叫人家留下?更何况,章途他,本就该走上一条康庄大道的,那条道路阳光明媚风景独好,而不是在这个小小的山村里同自己成为村人眼中的异类。 一切本该如此。 江宁川忽略了自己胸口的揪心的痛,努力地宽慰自己:如果章途要奔赴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那我应该祝福他。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章途是会走的,他假想过无数次他们告别的方式,如今只是他等待的这一刻到来了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忽略掉他微红的眼眶和克制的呼吸,那么看上去确实没什么大不了。 他情绪低落,神情沮丧,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步伐沉重,一点一点向回家的方向挪去,对比周围的喜气洋洋,很是萧瑟。 就在他即将脱离人群时,手腕忽然被人拽住。 “宁川,你刚刚到哪里去了?我找你找了好久。”一贯温和的语调,但说话间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之情,两年来无数次的耳鬓厮磨,这声音早已熟悉得融入灵魂。 他看向章途,眼底有着自己都不知道的委屈。章途微微一愣,察觉了他的情绪不对,便凑得近了点,不自觉带了点关切:“我们先回家去。”村民们就这一新闻提出了许多问题,知青们不厌其烦地一一解答,大家的兴致都很高,没有人会去在意待在人群边缘的他们。 江宁川总是很吃这一套,顺从地任由章途牵着他往家走。 以前章途很注意避嫌,在外面从不会这样牵着他的手。他忍不住勾了勾手指,把单方面的牵引变为回握。章途只是瞟了一眼,没有制止他的小动作。好喜欢。可一想到这或许是因为对方快要离开了才给的甜头,他心里又开始发堵。 “你什么时候走?”语气很生硬,听上去简直是在赶着章途走。 他刚后悔不该这么问,要是章途以为他很生气,因此不喜欢他了怎么办。还没等他想出一句找补的话来,章途就接过了他的话头:“还没定,要等省里的通知。而且我只是去考个试,考不考得上还要另说。” 他们已经进了屋,江宁川不再克制,扑到章途怀里紧紧抱着他:“你肯定能考上。”话虽如此,心里想的却是,如果考不上,章途是不是就可以留在队里,留在农场,留在他身边? 章途并不知晓怀中人的真实想法,听到江宁川这么信任他,想起以前老林说过的江宁川对他的“迷信”,只感觉全身的筋骨和血液鼓胀起来。他本来就有坚持学习的习惯,眼下的斗志心性更加昂扬。 鲁迅先生说过,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愿挤,总还是有的。章途这一个月以来,把教学工作以外的所有时间都用来复习,争分夺秒,废寝忘食。江宁川从未看见过章途在一件事情上投入过这么多的精力与热情,就好像在燃烧,不知疲倦地燃烧。 不仅仅只是章途一人,所有的知青们,在田间劳作的间隙都会见缝插针拿出一本书来,大声朗读,或是念念有词。以前早上能多睡会儿是一会儿,现在天不亮就起了床,在院子里跺着脚,仰头背诵昨晚睡前记的知识点。 天气已经越来越冷,棉衣经历了八个月的在衣柜里的不见天日,又回到了人们的身上。 公历年当中的最后一个月份到来了。 后来有很多人回忆这个冬天,全国各地,从西藏的日喀则到云南的西双版纳,农场、工厂、兵团,共有五百七十多万人走进了高考考场,被中断了十一年的高考制度,它的齿轮终于再次转动。 章途考完回来,江宁川问他:“考得怎么样?” 章途摇摇头,反应很平静:“不知道,等结果吧。” 王晓声扯着自己头发懊恼:“一开卷子,突然短路,脑子一片空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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