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知蔓在一边冷笑:“让你复习的时候三心二意,给你划的重点记了几个?” 有人欣喜有人叹气,有人说着明年再来。 一九七七年就是在各人围绕着高考这个话题所产生的讨论中过去的。 邮递员骑着自行车,一遍遍打着响铃,围着村子转了一圈,吸引了不少人的眼光。他最后停在田间,高举两封挂号信,喊出了宋垚和章途的名字:“有你们的挂号信,快来签字!” 小学校已经放了寒假,章途没有了教学任务,自然也要跟着其余人一起参与劳动,他听见邮递员的话,与宋垚对视一眼,擦擦手走上田垄。已经有眼尖的好事者看清楚了信封上的字,大叫道:“是录取通知书!” 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余人立马像公园池塘里的观赏鱼得到了游客的投喂一般围涌上来,带着艳羡和啧叹,把要干的活计丢到一边,拥着二人回了知青宿舍。队上一下子出了两个大学生,此等大事自然不能不通知支书和队长,他们很快赶来,怀着神圣的心情观瞻了两张录取通知书,最后,满意的眼神就落到了宋垚和章途身上。 “大学生啊!别人都说我们队最穷,可这一下子就出了两个大学生!” “小章老师教书有一手,读书也厉害!小宋也是,脑瓜子灵泛得很!” “……” 好不容易才找了个空子溜到了江宁川家,章途在心里对被他扔在原地应付支书和队长的宋垚说了声抱歉,很快就抛开了这码子事,把录取通知书拿给江宁川看。 江宁川珍而重之地抚摸它,明明是在笑,这笑里却无端让人看出一种苦涩的意味:“我就知道你能考上。” 他看着上面印着的开学时间:“开春你就要走了?” “嗯。”章途也有几分即将分别的伤感,“我先回去看看我姑姑,然后再去学校……” 他忽然不再继续,停下来去摸江宁川的脸:“你不开心。”不是疑问,是陈述。 “你就要走了。”江宁川的难过终于铺天盖地如潮水般涌来,他此前一直努力克制。他知道章途有多重视这场考试,他并不愿因为自己的情绪而打扰到对方。章途备考的日子里尚有秋天的余温,现在冬日的寒风已经刺骨了。 章途抿着嘴,有一阵没有说话,天色昏了,他去点起油灯,想去看江宁川,对方却垂首,不愿让他看清自己脸上的表情。 于是他恍然了,有些哭笑不得:“宁川,我只是去读书,不代表我们之间就要结束呀。我一有时间就回来找你,好不好?你等等我,等毕业了我接你去城里……你愿意跟我去吗?我好像总是太想当然,都忘了问你情不情愿。你愿意吗?” 他半蹲在地上,握着江宁川的手,抬头认真注视对方。心脏砰砰跳着,本人的神情却温和而不失严肃,充满期待地看着自己的爱人。 当沉默的时间已经超出了他的预计时,章途不得不把最坏的结果也说出来。因为已经做出过假设,所以说出来也并没有想象中的不可接受,只是开口有些艰涩:“如果不愿意也可以……” 江宁川不等他说完,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臂,唯恐他将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似的:“我、我愿意!”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度,手上的力道松了松,讷讷重复道,“我愿意的。” 没再给章途说话的机会,江宁川有些急迫:“你亲亲我,我们……我们现在做好不好?” 录取通知书早已被搁在一边,江宁川的亲吻毫无章法,章途只能感受到对方的不安。他制止了对方试图解开衣衫的动作:“现在不行。”语气温柔,却有着无可置喙的坚决。 “为什么?”江宁川愣愣地看着章途,轻轻被推开的动作使他感到心碎。 “我会给你写信的,每周都给你写,一有时间我就回来。我们之间不会出现任何问题的,你相信我。宁川,你不必这样……”急着用身体来挽留。 江宁川眼眶里的泪珠滚落,缓缓把扣子重新扣好,像是终于忍受到极限似的,鼓起勇气大声说:“我给你做老婆,你能不能留下?” 窗外忽然响起了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和匆匆的脚步。 这声响把人的血液都要吓得凝固,屋内的两人瞬间噤声。章途顾不得去回应江宁川说的话,侧耳听了一阵,回头说:“我出去看看,别怕。” 江宁川无不紧张地点头,要多乖有多乖。 暮色四合,正是各家正在吃或是刚吃完晚饭的时候,通常没人在这时候串门。 章途推门走出来,目光所及之处没有看见人影,转身想进屋时,却瞥见左边的墙脚旁闪过一条人影。他转过去,看见宋垚站在那里。 宋垚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非常严肃地看着章途,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道严峻的数学难题。 章途反而松了一口气,不知怎么的,他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慌张遮掩,而是庆幸——幸好是宋垚。 宋垚说:“我猜到你会在这里,想来找你聊一下未来的安排,不是故意听到你们的谈话……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章途的食指动了动,面上却显得很平静:“他是我爱人。” “你们都是男的,”宋垚皱着眉,发现了此种关系的荒谬之处,“这种关系难道能保持一辈子?未来结婚生子,你要怎么跟你的妻子交代?远的就不说了,你怎么跟你姑姑交代?” 对方或许是好心,但章途听着这几句诘问,莫名生出了些逆反:“那我就不结婚生子。我已经是成年人,寻找幸福是我自己的事,何必要受长辈的管束?” 宋垚看着他就好像在看一个叛逆的幼稚的小弟弟:“人最终都要走向正轨的,法律不承认,世俗不承认,你们之间这种不正当的关系又能维持多久?你又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 “……”字字诛心,无言以对。章途发现他曾以为终于拨开云雾见天明,没想到摆在自己眼前的道路仍然是模糊不清的。他只好无力地重申自己的坚持,“我不会辜负他。” “他未必不会辜负你。”宋垚冷笑,转而苦口婆心道,“你总不至于为了他连大学都不去读,是不是?早和你说过,你有更适合的去处。我知道你自己也有理想,我以为你会报考师范类学院,但是你报的是医学院,你不会甘心受困在这里的。” 章途道:“这两者不冲突。” 宋垚摇摇头,不想与他再争辩:“只要你没昏了头,为一段不稳定的感情放弃前途,那我就没什么好说。我先走了,事情等你回来再商量。” 章途回去的时候心事重重,江宁川紧张地问道:“外面是谁?” “是宋垚,”他勉强笑了一笑,安慰道,“没事,他答应给我们保密。” 江宁川看着章途眉宇间的浓到化不开的愁绪,将信将疑,但不再问。 即便江宁川万分抗拒,可分别的一刻还是到来了。 章途忙着收拾行李,江宁川就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多看一会儿,一定要牢牢记在心里,说不定这就是此生最后一面了。 他想得难过,连忙把这念头赶出脑海,默默帮着章途做事。 终于一切收拾妥当,章途马上就要上县城去买票赶车,投身一个江宁川想都没想过的新世界。他们拥抱,章途说:“我会记得给你写信的。” 江宁川点点头:“嗯。” “不会很久,你等等我。” “嗯。” “……记得保护好自己。” “嗯。” 鼻子一酸,眼泪险些要掉出来。 “我走了,他们还在等,再见。”知青们约好村口集合,送章途和宋垚去车站。 江宁川注视着章途的眼眸,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认认真真说:“再见。” ---- 好,农村篇告一段落!下一章就时间线大跳跃,要开启新篇了!
第二十一章 重逢 近日一直阳光明媚,天气热得可以,开着拖拉机的大叔头戴草帽,边眯缝着眼睛看路,边大声与他搭载的乘客聊天。 “小伙子是从哪儿来的?” “……”声音被发动机的轰鸣声吞没。 “这么远!回来探亲?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啊。” “我以前在这里插队。”乘客的回答顿了顿,“是来探亲的。” 大叔发出了然的一声。 “到了,在这儿停吧,前头就是,谢谢您师傅。” “不用谢,走了啊。” 章途跳下车,抖落掉衣服上的灰尘,在路旁与大叔挥手当作告别。 拖拉机隆隆沿着大路开走了。五年后再次踏足这片土地,同样的泥土道和同样的枝枝蔓蔓,章途发现过去的这五年光阴除了使路旁生长的树更加繁盛,其余的一切与他记忆中竟别无二致,仿佛他只是昨天才出了趟远门。 村里的小孩依旧有这么多,都已是陌生的脸孔,他们看着章途的眼神也正是带着对陌生来客的好奇与审视。 有个小女孩忽然跑过来,不晓得闪躲,一股脑将要撞到章途的小腿上。章途护住孩子的额头,顺势蹲下来装作熟稔的样子:“我以前没有见过你,你是谁家的孩子?” 小女孩对外人很警惕,后退一步,奶声奶气地说:“我也没见过你,你是谁?”村中的婶婶时常告诉她,这年头拍花子的人多,不要和不认识的人说话,尤其像你这样白白嫩嫩的小姑娘,小心被卖出去做别人家的童养媳妇儿!虽然眼前这个大人好看又亲切,但万一他要卖掉我怎么办?爸爸一定会急得满天下找我的! 章途笑吟吟地看着她:“不说我也知道,你一定是林老师家的小女儿,对不对?”他离开时,老林的老婆已经有孕在身,便随口一蒙。 “才不是!”女孩儿大声反驳道,“我爸爸才不是他!” “那你爸爸是谁?”章途真有点好奇了,看来这五年里,虽然山村风光依旧,可人事变迁了不少,好一个物是人非。 小女孩哼了哼:“我不告诉你。”说罢,一转头跑了。她看上去也就三四岁的模样,跑也跑不快,刚好是往村子里跑,章途便迈着长腿在后面跟着,边走边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江宁川的叔叔?” 这句话使她停了下来,回头看向章途。章途一看有戏,马上补充道:“我是他的朋友,这次是来找他的。” 小女孩一语不发,跑得更快了。 远远看见一个背影,那人一脚深一脚浅,有些跛脚,正在慢慢地移动。女孩儿扯着嗓子脆生生地喊:“爸爸,爸爸!” 这就是她的爸爸?章途心下疑惑,他不记得村中有谁是跛脚。 声音越来越近,那人听见了女儿的呼唤转过身来,自然也看见了跟在女儿身后的章途,忽然僵在原地,定定望着来人,如木偶泥胎,一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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