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三岁,还没学会如何爱人,就要被迫接受生离死别,可这样小的孩童哪里懂呢?命运加注在他身上的沉重苦痛,不讲道理却又悄无声息地降临了。 两日后孟庭婉下葬,按照当地习俗,最起码得在家停灵三天才出殡,她母亲却没让,第二天一早就送走了。 正月里登门吊唁的亲友并不多,林见山到的时候人群已经相继散去,只剩下孟庭婉的母亲一个,正在打扫满目狼藉的院落。 记忆里的孟妈妈是位非常得体又讲究的女性,跟林母差不多的年纪,有着和孟庭婉一样明妍又大气的五官,如今已是两鬓斑白,脸部肌肉也在往下走,尽显老态,美人迟暮,像花朵凋零。 她听见脚步声顿住动作,抬头看了林见山一眼,表情很空,“来了,进屋坐吧。” 面积不大的堂屋,孟庭婉的遗照就摆在正对门小小的一方香案上,跟观音菩萨像挤在一起,照片选得好,她迎着来人的方向笑容灿烂,那样的鲜活而美丽。 林见山撇开视线,孟妈妈后脚也走了进来,将扫帚撂在墙角,招呼他:“随便坐,刚办完丧事,屋里比较乱,你多担待。” 林见山说了句没关系,然后自报家门:“阿姨,我叫林见山,跟孟庭婉是高中同学,不知道您还有印象吗?” “怎么没印象?”孟妈妈递过来一把椅子,这次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一瞬,道:“老街口林建民家的孩子,学习成绩顶呱呱的好,当年的高考状元,全县第一,没记错吧?” 林见山表情不自然地嗯了一声,沉默须臾,再开口话锋调转:“阿姨,我来找您,是为了安安的事。” 孟妈妈取下身上的围裙,边叠边道:“那孩子这几天都是你在照顾?” 血缘上她是安安的亲姥姥,却张口用“那孩子”来称呼自己唯一的外孙,林见山无法揣度她的内心想法,也自认不是很会安慰人,点头道:“阿姨,您要注意身体。” “多谢关心。”孟妈妈平静的语气透着几分见外,将叠好的围裙丢在桌上,抬眼看过来,她好像很坚强,根本不需要旁人道一句不痛不痒的节哀。 “是孟庭婉给你交待过什么吗?” 不及林见山接腔,她收回视线自顾自地说:“……也对,自己个儿一撒手走了,总要给孩子找户好人家托付,看来是挑中了你,眼光不错,起码比她挑丈夫的眼光强太多。” 她说话的腔调与孟庭婉有着一脉相承的直白犀利,甚至会打得对方措手不及,真不愧是母女。 “阿姨,”林见山开口道:“庭婉走了,您是孩子的亲姥姥,不管从血缘关系还是法律意义上讲,他都是您在这世上最亲最近的人……” 原本还想着铺垫一番,结果没等他说完,就见孟妈妈手背朝外挥了一下,很干脆利落地说:“你愿意收养那孩子,我没意见,她给自个儿的娃安排好了后路,我犯不着干涉。那丫头从小就喜欢自己拿主意,考大学是,嫁人也是,我这个当妈的过去说不上话,现在也没心思和精力管了——” 她一口气连珠炮似地说了许多,陡地收住,许是意识到在林见山这个外人面前讲这些太过了,抿嘴屏了一会儿,忽而问:“那孩子叫什么来着,然然?” 林见山眼神微动,片刻后回答她:“他叫安安,孟淮安。” “哦。”孟妈妈垂下眼帘,自言自语般地絮叨:“……不叫然然,叫安安。” “阿姨,您不想见见他么?” “不见了,也没什么好见的。”孟妈妈扭个身走到香案前,佝偻着身子给观音菩萨上了柱香,细长烟雾袅袅升腾,她背对着林见山缓缓道:“……她当初执意跟那个男人走,最后落个这样的下场,是她的命,她的劫,当妈的仁至义尽,这一世母女缘分,也就到这儿了。” 从孟家出来,才刚放晴的天色又阴了下去,风卷起盐粒大小的白籽儿漫天飞舞,林见山癔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原来是下雪了。 他想起来有一年冬天,出奇的冷,还没出腊月雪就已经下了好几茬儿,天寒地冻,风刮在脸上冰刀子一样,却赶上学校组织的期末文艺汇演,地点在四面通风的礼堂。 孟庭婉他们班出的节目是跳双人现代舞,她一袭红裙靓绝舞台,美得出类拔萃,是当之无愧的校花。 但天气实在太冷了,老师同学都劝说要么取消算了,节目开天窗不打紧,人冻坏了得不偿失,男舞伴本来就有些感冒,立马举双手赞成。 最后是孟庭婉一个人上的,那日,室外飘着鹅毛大雪,她在舞台的聚光灯下旋转起舞,裙摆绽放像春日里盛开的花。 曾经那么热爱生活蓬勃向上的人,究竟会被摧毁到何种程度,宁愿舍弃掉生命? 林见山猛嘬了口烟,仰头看着漫天飞雪愈演愈烈,眨了眨酸涩的眼。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将他擎在唇边的烟取走,扭过脸,正看见辛衍把抢来的烟叼进嘴里,陪他站在屋檐下吹风。 “在想什么?”片刻后,辛衍问。 “我在想……”林见山情绪不佳,言辞上也少了顾忌:“待了这么多天,你怎么还不走?” 被当面下逐客令,辛衍却不恼反笑,只掸了掸烟灰问:“林哥,你很为她难过吗?” 林见山不想被那双幽深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于是转脸睇向远处,看着街面上的车来人往,半晌才道:“我要是说一点都不难过,你会信吗?” “那如果换成是我呢?”辛衍漫不经心的声音响在耳畔:“换成是我死了,你也会像这样难过吗?” 林见山皱了皱眉,“大过年的,别讲这种不吉利的话。” “林哥,你变了。” “我变什么了?” “几年前我就问过同样的问题,那时候的你是怎么回答的?”辛衍停顿一秒,接着道:“你几乎毫不迟疑地说,不会。” 林见山没料到他忽然翻起这种旧账,抿嘴沉默并未接茬儿。 雪势渐大,扑簌簌落在两人肩头,辛衍掐灭了烟,回答他之前的问题:“我让郑平他们先回去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走?” “我没说过要跟你走。” “不跟我走,留在这里背一身污名,让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穷酸亲戚踩在脚下作践诋毁,你很开心?” 林见山一瞬间露出被刺痛的表情,哪怕直面堂哥的奚落时,他都是波澜不惊的平淡反应,却让辛衍一句话戳到了敏感神经。 “辛衍,过嘴瘾你也很开心?” 辛衍笑起来,一边唇角翘起,都被这样讲了,干脆嘴瘾过到底:“你看看你啊,”他慢条斯理道:“坐过牢,又是大龄未婚,以后还得带着个来路不明的小拖油瓶生活,除了我,谁还会要你?”
第7章 “B城的辛家知道吧?” “又要走?” 餐桌对面,林母跟林父默默对视一眼,她向来遵从儿子的所有选择,这回终于忍不住要问一嘴:“不是说好以后就留在家里吗,怎么忽然改主意了?” 林见山挖了一小勺鸡蛋羹喂给身侧坐在宝宝椅上的安安,这孩子被孟庭婉养得嘴刁且挑食,来林家住了几日,大概是认生外加思母心切,情绪低落起来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唯独对林母蒸的鸡蛋羹情有独钟。 “对不起,妈,”林见山放下勺子,抬头看向父母:“还有爸,明明讲好的,是我食言了。” “跟自家人用不着道歉,”林母定睛端详着儿子的脸色,知子莫若母,又怎能看不出他内心的挣扎,除了困惑还有心疼:“但是小山,你和妈说句实话,这突然又要走,是不是因为那个辛先生?” 辛衍这几日都住在下榻的酒店,都说富家子弟皆飞扬跋扈骄奢淫逸,但相比辛家这种底蕴深厚的高门大户,子孙后代是把教养礼仪刻进骨子里,哪怕此行专程是为了逮林见山,也知道一直在别人家叨扰是件太过失礼的事。 林见山摇摇头:“不是的,跟他没关系,妈你别瞎想。” “怎么能怪我瞎想?”林母一百个不信,语气格外认真道:“其实那天晚上我就看出来了——” 听她这样讲,林见山不禁屏住了呼吸,一颗心陡地提起,感觉周遭空气都凝结。 “——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捏在他手上?还是说跟之前……那件事有关?” 所幸,林母并未质疑他和辛衍的关系,林见山悬起的心稍稍落地,也是,以她生活圈子里所能接触到的观念,是断断不会往两个男人间存在着违背世俗意义上的伦理道德的亲密关系那一处去想。 但这恰恰也是让林见山倍感难以启齿的地方。 林父伸手将剔好的鱼肚肉搁进安安面前的小碗里,不疾不徐地插话进来:“孩子不愿意说,你就别再问了。其实我是赞同他走的,待在咱这小县城里能有什么出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上次老大家宇翔说那话还看不明白么?人就是故意恶心我们,小山如果继续留在家里,往后这种事多了去了。” 林母白他一眼:“好好好,你们都是鸿鹄,就我一个燕雀,”她顺势将丈夫夹菜的筷子打开,“那鸿鹄也不要吃燕雀做的饭了,坏了肚子怎么办?” 林父哭笑不得,睨向儿子:“你看你妈,心眼儿小得跟针屁股似的。” 林见山笑了一下,又再次正色,道:“爸,妈,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们,”他抬手揉了揉身旁小男孩的头发,“我准备收养安安。” 餐桌上,碗碟碰撞的声响戛然而止,夫妻俩又是一个面面相觑,林母率先开口,显然是不太赞同:“你现在都还没结婚,收养一个外姓孩子,以后怎么办?有几个女方愿意接受?” 安安坐在宝宝椅上,虚岁才刚到三岁的孩子,听不懂他们讲话的内容,但能感知到身边大人的情绪,林见山将一小勺鱼肉送到嘴边,他却摇摇头不肯吃了。 林见山抽了张纸巾,边给安安擦嘴边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而且就我现在这个情况,哪怕不收养安安,也没人能看得上。” “瞎说。”林母板起脸,看了眼安安道:“当年孟庭婉那么追你你都没答应,现在却要收养她留下的孩子……妈真的搞不懂,你是不是对她旧情未了?” 林父抬肘撞了下林母胳膊,她顿了顿,继续说:“孩子姥姥呢?自己亲孙子都不要了么?” “孟阿姨这个年纪没了女儿,身体也不太行,还在吃斋念佛,让她照顾这样小的孩子,对老人小孩都不好。” “所以你就逞英雄接了这个烫手山芋?” “不是逞英雄。”林见山干脆道:“是孟庭婉临走前拜托我的。” 林母抿了抿嘴,欲言又止的样子。 安安伸出小手揉两下眼睛,他好像已经无师自通了察言观色的技能,乖乖坐在宝宝椅里不哭也不闹。
87 首页 上一页 5 6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