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逐星想起荆平野质问他的话,在沉默的时间里,他想的不是如何回答,而是荆平野会露出怎么样的表情。 比起先天的盲人,他有十二年的时间里去观看整个世界,而他的世界,十二分之七,都有荆平野的身影。 因而在草坪上躺着的时候,他能想象到荆平野说每一句话的神情,眼睛是亮的,或是躲闪的,笑起来露出的小虎牙,眉骨上的小疤随着表情而动。 想象比亲眼看见还要丰富。 应逐星闭上眼,纠正了当时回答荆平野的话。 其实不是“想到你的次数最多”。 是想你的次数最多。 在未知而恐慌的四年青春期里,他没有朋友,也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只能日复一日地想荆平野,想荆平野带他去玩的时候灿烂的笑容,想荆平野替他出气、维护他时的眼睛。 满目黑暗中,荆平野是他唯一可视的色彩。 因此四年后,当他打开402那扇门,从他们重逢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无法再以友谊简单定义荆平野。
第13章 过往 应逐星始终记得十二岁的冬日。 因为磕碰到桌角引起短暂低烧,继而双目失明。失明后的第二天,他第一次离开滨城,跟随父母前往四百五十公里外的津城。对于后天失明的应逐星而言,黑暗是能击溃一切的恐惧,他一度崩溃,用手抓眼睛,哭到呼吸性碱中毒。 在医院醒来的时候,应逐星难以辨明时间,他听到床边的抽泣,徐瑶的话语也带着眼泪的温热:“妈妈跟你保证,明天看完医生,眼睛很快就会好。”徐瑶哽咽道,“但是……你如果再哭,眼睛会坏掉,妈妈就不能保证了,知道吗?逐星。” 应逐星记得那时是四月,天气预报说有春雪,他点点头,心里竟然真的升出点不切实际的希冀来,于是答应了。 随后三年,他进入津城当地的盲校,学习的同时进行相关治疗,他一向擅长学习,即便在那种情况下也取得了出色的中考成绩,甚至得以进入当地的普通高中。 但眼睛情况却并没有好转,劳而无功。 初三毕业那年暑夏,出租房简陋昏黄,电饭煲敞着,里头没吃干净的米饭冷却,他关着卧室的门,听着父母在外面争吵。 “他发烧的时候我就和你说送医院,你说小病!好了,现在成大病了,你满意了?” “我知道会这样吗?孩子之前哪次生病不是我看着,你天天操心你工作,出事想起我的错来了,应博,你有没有良心?” “我工作是为了谁?我不是为了你和孩子吗——” 十月,父母离婚,应博离开。 对于这场离婚,徐瑶没有归咎于应逐星,以为那天的门板隔断了所有声音,但应逐星始终明白,是因为他的眼睛致使后续一切的发生。 十五岁,应逐星已然明了徐瑶的承诺是无法实现的虚无,然而就在他以为人生已经至谷底时,徐瑶诊断出胃癌。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应逐星自暴自弃。 作为普高里唯一的盲人,几乎所有人都在以期待、奚落、旁观的视角注目他,应逐星也的确符合他们的预期,在高一的上学期,他不再听课,开始频繁逃学,第一次购买商店里的红双喜。 这几年里,应逐星并没有结识新的朋友,他甚少同人讲话,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抽烟,闻着空气中的烟味。 成绩的直线下滑坐实了入学时老师的评价:“得去特殊学校呀,在这里他跟不上的,眼睛没得,啥都没得。” 徐瑶一定闻见了呛人的烟味,也一定发现了他衣服上没有掸干净的烟灰。一开始,应逐星进入普高时,她切切实实地高兴过,盼望着她儿子能过与普通人一样的生活,但现实并非如此,只是她什么也没有责怪,反倒替他换了一身新的衣服。 翌日,徐瑶问他,要不要回滨城的家。 多年的治疗已经掏空了家底,应逐星同意了徐瑶的建议,回到滨城,放弃普通高中的读书机会,转入特殊教育学校就读。 或许是因为这个盛开烟花的晚上,应逐星再度回想起了这四年,想到与荆平野重逢的那天。他竭力保持平和,但仍然觉得自卑,甚至于和荆平野意思逛完小卖部回家的勇气都没有。 荆平野在最好的一中,而他在盲校,荆平野会有光明的未来,而他连路都找不到。 他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 元宵节过后,离开学只有两天的日子。 一堆寒假作业摞成山,补都无从下手,荆平野焦头烂额,专门定了六点的闹钟起床,补一天的作业,连黑豆都没有时间遛,只能交给了他妈。 “看到了没?”夏蕾挠了挠黑豆的下巴,“人家都没空搭理你。” 黑豆脑袋很灵光,很快意识到局势变动,蹭了蹭夏蕾的裤子,摇着尾巴跟着人家出门卸货去了。 虽说早起了,但手冻僵,字也写不快。 荆平野只好把手放在肚子上暖,等待的时间他就坐在书桌旁,百无聊赖地看应逐星。应逐星的闹钟是六点二十,手机震动着响——在这个同龄人普遍没有通讯工具的时代,这点的确叫荆平野羡慕过一会儿。 毕竟能玩贪吃蛇、俄罗斯方块、消消乐,已经胜过无趣的学习了。 应逐星关掉闹钟,也没有拉窗,起身后,轻手轻脚地揭开被子,没有发出一点动静,担心吵到荆平野的睡眠。 荆平野幽幽道:“我早醒了。” 应逐星愣了下,有点尴尬:“……早。” “你们几号开学?”手暖得差不多了,荆平野咬开笔盖开始写作业。 “三月一。” 荆平野震怒:“这么晚!” “嗯,”应逐星又问,“你们几号?” “后天就开学了。” 应逐星点点头:“挺好的。” 好什么好。但荆平野看见他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把那几个字吞了下去。等应逐星洗漱完,在一旁换衣服时,荆平野忽然说:“中午我给我妹做完饭,去医院找你,你陪我一块补作业吧。” 应逐星愣了下,很明显地高兴起来:“好。” 这也高兴。荆平野在心里给他定义:心理满足线很低的一个人。 自从说开了之后,荆平野感觉他们之间又回到了十来岁时的相处,四年的时间过去,彼此似乎都没有变化——除了应逐星的眼睛。但即便没有眼神的接触,应逐星依旧能明白他的笑点和话茬,拥有他人难以企及的默契。 下午,荆平野带着英语作业去了利群医院。 徐瑶没有睡,她看上去很疲惫,衰老得全然不像三十多岁的人。上午医院有志愿者来探望他们,带了水果与糖。徐瑶分给了荆平野几枚:“草莓味的,爱吃吗?” “爱吃,”荆平野其实更喜欢吃柠檬味的,但他仍表现出高兴,“谢谢阿姨。” 徐瑶问:“平野在哪里读书?”她是知道答案的,但对于小辈,总想再多问问,亲口听答案,荆平野回答滨城一中后,她露出点高兴的神色,眼神却又有点黯然:“这是好学校呀。” 应逐星说:“妈,先让他写作业吧。” “哦,哦,那是要快点写,”徐瑶笑着,“加油,阿姨不打扰你了。” 护士专门给荆平野拿了俩板凳,一高一低,方便他放作业本。荆平野写作业的间隙,抬头就能看见应逐星在出神,徐瑶醒着的时候,他陪妈妈聊天,徐瑶睡觉的时候,他就无事可做了。 所以这段时间,应逐星都是这样度过的吗? 荆平野道:“应逐星,你过来。” 应逐星于是坐了下来:“怎么了?” “我们分工协作一下,我英语还差一篇作文,你帮我写,”荆平野很理直气壮,“有没有信心?” 应逐星笑起来:“什么题目?” 荆平野念了一遍题干,应逐星道:“我写到手机上,你照着抄,可以吗?” 荆平野尊敬道:“可以!” 小学三年级,在荆平野还不会写26个字母的时候,应逐星已经能够进行遣词造句了。虽说应逐星脑袋足够聪明,但学习是他唯一的生活方式,仅有的课余活动是荆平野拉着他到处耍,作为互补,应逐星自然而然会帮他写作业,甚至于辅导功课。 应逐星脑中想了会儿题目,开始在手机屏幕键盘上打字——他的手机装有触摸感应加语音,可以提高容错率。不过十来分钟,应逐星将一篇英语作文递给他。 无论是从句式,还是从语法结构来看,写是一篇非常好的英语作文,荆平野抄写时,随口道:“如果你在我们学校,成绩一定比我好。” 荆平野忽然意识到什么,没有再继续说,闷头写完作文后,将手机还给应逐星:“……我抄完了,谢了。” 写完作文后,荆平野又在医院呆了会儿,这才离开。晚上熬夜继续补作业,补到两点半的时候,应逐星才回来,他晚归时通常会收了盲杖,避免敲打声吵醒其他人。 荆平野的房间就在玄关入口右手侧,他摸着墙壁就能进来。 荆平野:“回来这么晚。” 应逐星望向他的方向:“你还没睡吗?” “我在写作业,”荆平野道,“你赶紧睡吧。” 身后只听见躺下的声音,荆平野自顾自地画辅助线,夜晚沉寂,只有窗外偶尔的风声做客。忽然,他听见应逐星声音轻轻道:“小野,我妈可能快不行了。” 荆平野回过头。卧室没有开灯,只有桌上的台灯亮着,暖黄色的灯光只照到他的半张侧脸,应逐星闭着眼,微微蜷着身体面朝他的方向。 荆平野不知道怎么回答,沉默的时间太久,应逐星或许已经睡了,他才憋出了句:“还有我呢。” “嗯,”应逐星没睡,他说,“我知道。” 荆平野总担心他哭,写一会儿就要回头看一眼,直到他写完手头的作业,应逐星也没有流泪。 他叙述完客观的事实,分享给最想分享的人,连安慰都不需要得到,就这样睡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更~球球评论和海星,海星可以在赞赏那里赠送(我找了好半天才找到,新页面太难用了),谢谢大家!!!
第14章 介绍 二月二十七,滨城一中开学。 开学的前一天晚上,荆平野堪堪补完了所有作业,收拾好书包,凌晨两点爬上了床。 应逐星已经睡了有一段时间,面朝着墙的方向,他没有不良的睡眠习惯,睡觉时姿势也不怎么变。虽说他们仍睡在一张小床,但应逐星一直没有挤到过他。反倒是有时候荆平野起床时,会发现自己睡得四仰八叉,腿压在应逐星身上。 荆平野悄然爬上床,正准备躺下,就听见应逐星的声音,有点哑:“你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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