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的两年,商场上的前辈看不大上年轻人,酒是少不了喝的,他喝得也爽快,从不拖泥带水。 喝完回家抱着马桶吐,那时他没有司机,公司刚起步,规模很小。 喝了酒开不了车,就路边打个出租。 司机问:“上哪?” 男人把自己塞上了车,忍着弥漫上来的恶心,脑袋转不动,凭本能说话:“我上乌海巷。” “乌海巷?没听说过。”司机说:“咱们临锦市没有那地儿啊?是不是记错啦?” 贺远川才强撑着睁开眼,摇摇头,又说了个小区名,司机这才启动引擎开出去。 晚上睡不着觉,他把自己缩进角落里,靠着墙,学着那个人的样子。 这样好像确实能睡得着。 他也开始抽烟。 一根接一根,有时晚上他不回家,坐在车里关着灯,看着大道外面疾驰的车呼啸而过,能一口气抽掉一包。 心里有个大洞,很空,汩汩灌着风。 不重视自己身体的结果就是喝到胃出血,经常咳嗽,眼睛下面有消散不去的黑眼圈。 他被乔稚柏催着去看了医生,说是以后都不能再这样喝酒了。 乔父的公司规模虽然比不上业界的大企,但足够乔稚柏和乔焕啥也不干地吃一辈子了。 在贺远川最难的时候,乔稚柏和当年一样,做了贺远川最坚实的后盾。 某天带着公司职员去和商圈里某个有名的大人物谈业务吃饭,在饭桌上职员被人刻意为难,灌了好几杯还不肯罢休。 最后贺远川站起来从职员手中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后带着公司的职员离开了。 没多久大人物的公司被人摆了一道,损失惨重。 又过了段时间,贺远川才知道摆了这人一道的是许久没有联系过的贺澜。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贺远川的公司终于慢慢做大。 贺澜暗中给予了他不少帮助,姐弟俩在不同的领域凭借骨子里的才能与清晰的头脑做得风声水起。 贺远川也开始在财经频道崭露头角。 饭桌上不再有人灌他的酒,他被安排在对着门的主位,主办方会着重考虑他口味偏好。 但他还是感觉不到快乐,好像得了情感缺失的病症。 越来越多的人主动来接近他,男女都有,抱有各种各样的目的。 也老套地遇见过送己上门的情节,也是男女都有。 贺远川这么些年,身边没见过人,人们摸不透他的取向。 只知道他的无名指上戴着枚浅灰色的戒指。 对此也有人专门对着照片研究过——应该是琉璃材质,看着不大像婚戒。 哪有婚戒用玻璃做的? 想要接近的人多,但没有人成功过,贺远川独行独往,一直如此。 某次要去隔壁市考察个项目,得出差半个月左右。 乔焕实习来了贺远川这儿,小伙子干事儿有眼力见,就是爱玩了些。 临行前乔焕准备好了行李,跟着贺远川一块去了隔壁市。 酒店靠着湖,晚上从落地窗往外看。 湖景很漂亮。 旁边就是架大桥,很高,比清野镇的架子桥高得多,也长得多。 晚上贺远川下楼到桥上抽烟,胳膊撑在栏杆上,他朝湖面看。 恰是深秋,不时吹来一阵风,拂得远处的湖面在灯光下波光闪闪,很温柔。 他穿了件质地良好的黑色羊绒薄大衣,夜晚桥边有些凉,他嘴里咬着烟,裹紧了些。 桥边停了几辆车,几辆黑色商务,车里关着灯。 贺远川在桥上一根接一根地抽。 被烟雾包围时,他会想。 原来人类想要抽烟,沉溺于酒精时,是因为感觉到了痛苦。 他在桥上抽烟,一直到深夜才回酒店。 在贺远川转身上电梯后,架子桥上一辆黑色商务才启动引擎,轻声开走,隐入了夜色。
第61章 奇行种 乔稚柏像一只信鸽, 在那些年里时不时会在跨洋电话里给他带来些消息。 比如:“咋办啊,我考了个三本,我想复读,我爸说我就这狗脑子, 怎么读都没用呜呜——” 比如:“好消息, 王杉刘俊孙子阳全他丫是三本,复读爷爷个腿, 我们报了同一所大学!” 再比如:“我靠, 学霸这脑子是怎么长的?程澈考上京北大学了!” “廖老师激动坏了,逢人就说那是他之前带过的学生, 学校还拉了大横幅呢——” 只有这种时候, 贺远川才会抬起翻书的手,淡淡地说:“挺好。” 乔稚柏在那头唏嘘感叹了一番,才说:“忘了时间,你那边不早了吧?早点睡吧,我去给豆浆油条喂点粮去。” 当时他出国走得太急,带四只猫也不方便。 乔稚柏主动请缨,将猫接到了他家去,临走前贺远川没舍得, 最后带了黑白花和小刺一起来了英国。 豆浆油条长得像布丁, 乔稚柏的奶奶非常喜欢, 贺远川便放那儿了,两个也好做个伴。 两只猫就这样陪了他很多年。 从锦临市开车到清野镇全程共计611公里,开车需要七个小时。 收费站换了三茬人, 清野镇东边50公里左右的数个路口, 去年刚换了六盏新的红绿灯。 他不是没回来找过。 说不抱目的是假的。 他想看一看,人瘦了没有? 还会经常性地忘记吃饭么, 那样对胃不好,比如他现在就因为想不起来吃饭而时常胃疼。 眼睛下的黑眼圈还在吗?一夜一夜到天明的滋味不好受,他也尝过了。 大学生活快乐么?全新的环境,没有程赴和讨债的人,不会再浑身是伤了。 烟应该也不再抽了吧?答应过他的。 算了,这小孩儿说话不算数的。 他是小狗。 两个都是,谁也跑不掉。 以及——有想起过他吗? 最后一个问题折磨了他无数个夜晚,他疯狂地想要个答案。 清野镇这些年变化大,街上多了许多新建筑,原先的很多老楼都重新进行了粉刷。 就是路政依旧差,巷子里的灯还是昏暗的,不亮堂。 头两年赵庆的小卖部还开着门,他赶在假期第一次去乌海巷时,赵庆坐在门口的折叠椅上转着碗吃粥。 贺远川笑着喊庆叔。 “哎哟,我记得你!长大了,比那会儿还要俊,刚才远远的没认出来,还以为是哪个明星呢!” 赵庆把烫碗往边上一放,吹了吹手指头,站起来拍他的肩,很激动。 只是拍完又叹气,问他:“你来是找程澈?” 贺远川“嗯”了声,树后的铁门上了绣,门口落了层黄色的枯叶子,树杈高高地透过屋顶伸进去,杂乱无章。 “搬走就没回来过。”赵庆说,忍不住地连叹好几声: “那孩子命苦哦,亲老子坑惨一家子,之后说是连夜坐车去了外地,再无音讯,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贺远川低头看老树的根旁一溜排的蚂蚁,没说话。 老头抬手搓了把眼:“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你别说,这一两年见不着,我这心里都空出去一块。” 赵庆带他进了小店,电视开着,是个藏语频道,赵庆又找不到台了。 贺远川没吭声,拿柜台上的遥控器调到体育台。 赵庆看着了,愣了下,又开始搓眼,搓着搓着浑浊的眼眶变得红通通的,跟贺远川说话: “康复后他来搬家,还好我看着没怎么瘦,就是孩子认不得我了,你婶当时就哭了,我心里也不好受。” “唉——我跟你婶说,忘了就忘了吧,当时摔下来时差点以为活不了了,最后不也活下来了——你是他同学,那会儿你俩玩得好,叔才跟你说这些——叔平时也不知道跟谁说,你可别嫌叔烦。” 贺远川坐在旁边,声音很轻:“不烦。” 赵庆就接着回忆继续说,电视里哨子响,两人谁都没看体育台: “他从小就在这巷子里长大,从一个走路都摔的小毛头长成一个一米八的大小伙,跟我亲孙子没差。这孩子哦,可犟,你都不知道,我就没见着过他哭过,小时候爱板着张脸,也不笑,倒是长大后开始笑了,他长得好看,一笑和他妈妈一个样子。” 学会爱笑了。 哪怕他并不开心。 这是小小的程澈在成长中,一点点探索到的生存法则。 “青石板滑,才好点大呀,摔着了立马从地上爬起来,两个膝盖磕得血糊糊的,孩子家里没人,你说能怎么着?总不能叫他自个儿回家去,我就给拉到我家里来,你婶给他擦酒精,涂药膏,疼得满头汗硬是一声没吭。” 贺远川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庆真的是憋了很久,絮絮叨叨地说: “他妈妈走的时候,也没哭!一个人躲在那铁门后面,露半个脑袋,傅萍出来一摸口袋,身上四十七块零三毛,皱巴巴的票子带硬币,攒点钱全塞给他妈了。” 贺远川闭上眼。 他突然很想抽烟。 “我说程赴确实不是个人呐,也不是咱爱把嘴放在别人家家事上,傅萍走后这孩子就没过过一个生日,我说这可是亲老子啊,答应好的给孩子买块蛋糕,结果人转头就给忘了,钥匙都没给留一把,我那两天回老家去了,那晚下大雨,我怕房子漏给东西淋坏咯,第二天早上赶着回来搬货。” 贺远川开始坐不住,他听不下去了。 “那会江蔓还没来呢,得亏我回来了,孩子进不去家,在外面淋了一整夜雨,烧得像块炭,和他说话都没反应了,趴我身上也说胡话,给我吓得不轻,生怕给孩子烧坏咯。” 贺远川站起身,匆匆说:“叔我出去一趟。” 他在外面狠狠抽了根烟,久违地被呛得咳嗽,咳完抬头去看那棵树,透过树看另一个人。 程澈怕雨,他知道这件事其实比他和程澈坐同桌还要更早一些。 那是高二开学前的暑假,他和乔稚柏出去吃饭,回家时天下起了雨,乔稚柏踩滑了一颗石头,跌了一跤,给膝盖摔破了。 当时估计晚上十点多,路上已经没什么人,抬头一看这条街的前面刚好有家药店还开着门。 买完药乔稚柏打电话让司机来接,饮料喝多了憋不住,打伞挪着伤腿去公厕上厕所。 他一个人站在药店门口,百无聊赖地等人回来,雨越下越大,贺远川把脚往里收了收。 一偏头,看见药房里面靠窗的桌子上趴着个人,那人似乎是睡着了,眼睛闭着,面对着他。 皮肤白,脸小。 头发看着很软,似乎是湿了,虚虚地贴在额头上,呼吸均匀。 就是下巴有伤,青紫色的一片。 这样看着的小会功夫,有几块地方还在不断往外渗血,估计是刚用酒精冲洗过没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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