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又转身蹬着楼板上去了。 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不禁也有些懊悔,这是父亲回家后的第一个中秋,可自己却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个家,母亲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也叫人心里亏欠。 一声沉沉地叹息,也许孩子在父母面前总是任性的,这次,就让他逃一次吧。 翻出藏在铺下的画册,西元的目光停在那张揣摩了无数遍的脸上,久久地,凝视着,直望的两眼发酸,泛出一些湿润来。 唐琛,唐琛—— 心底呼唤着这个名字,在一起是折磨,分开了…… 西元捂住胸口,忽然蜷成了一团,眼泪还是涌了出来,打落在手中的画册上,润湿了唐琛的脸,原来,可以这么的痛。 这样的痛,从未感受过,当自己倾慕的西人教官那样叫嚣着校方开除他这个东方人时,西元的心里只是一空,空到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不痛,也不痒,出奇的平静,甚至还觉得有点可笑。 可是唐琛为什么像一把无形的匕首,一点一点在剜他的心? “顾西元,门外有人找。” 是晓棠的声音,连哥哥也不叫了,想是还在生气。 抹了把泪痕,西元将画册胡乱塞进被里,匆忙爬出阁楼。 院门半开着,顾教授夫妻站在廊前,晓棠站在门口,客人并没有进来。 门外停着唐琛的车,阿江坐在驾驶座上,西元的脚步停在院门旁。 阿江隔着落下的车窗,说道:“上车,先生叫我来接你。” 西元回头望了眼父母,转而又问阿江:“什么事,这么急?” “不知道,先生只是吩咐我来接你,他在半山公馆。” “你回去吧,跟他……跟唐先生说,我不回去。” 阿江瞅了会顾西元,嗤地笑了下:“回不回去见了面你自己跟先生说,上车。” 西元冷了声:“都说了,我不回去。” 阿江蹙眉:“我说你几天不见哪根筋搭错了,你再不上车,别怪我不客气了。” 院里的顾教授听着语气不对,向这边走来:“西元,是你的同事吗?怎么不请他进来喝杯茶?” 西元迅速关上院门落了锁,阿江刚打开半个车门人还没下来,就被拒之门外了,只得提高了嗓门:“顾西元,你给我出来,你这样,我回去没法交差。” 西元隔着院门,也高声回应着:“那是你的事,晚安。” 不一刻,外边砰地一声撞上车门,油门轰响,唐琛的车气哼哼地开走了。 晓棠打开一道门缝,探头看了看,回头冲还站在院里的父亲和哥哥悄声说:“他走啦。” 顾教授沉吟着问:“我说你是不是偷了老板什么重要的东西?干嘛这么晚了还派人捉你回去?” 西元扯了下嘴角:“承蒙夸奖,这么看得起我,我只是想辞职,老板可能……不太乐意吧。” “辞职?”顾夫人十分诧异,也走过来:“为什么?唐先生上次打电话还夸你做事稳妥,你们不是刚办完事回来吗,是不是你哪里得罪了他?还是出了什么事?” 西元忙道:“没有,老板人很好,我也没有做错事,是我自己嫌辛苦,不想干了,想去欧洲多待些日子,回来再找其他事做。” 顾教授搂过太太安抚着:“是真的,他之前同我商量过的。” “哦——”顾夫人舒缓许多,又未免遗憾:“唐先生那人斯斯文文,怎么看都不像苛待人的,何况薪水给的那么高,西元啊,男孩子做事要有个长性。” “对对,你说的都对。”顾教授拉着她回屋去,又冲西元挤了下眼,西元笑了,晓棠却轻哼:“都糊弄妈妈。” 西元见她还唬着脸,不禁笑问:“还在生我气?” “不敢。”晓棠大步往屋里走。 西元一把拉住她:“别生气了,是哥哥错了,给你道个歉。” “我不要道歉。” “那要什么?” “欧洲的礼物。” “好,我的大小姐,就依你。” “哥——”晓棠忽然放低了音量,向屋里瞄了瞄,才问:“你为什么不跟唐继续做了?他惹你不高兴了?” 西元知道许多事瞒不过她,却也不愿多说,只好敷衍着:“没什么,是我惹他不高兴了。” “我看不像,明明是你想甩开他。” 西元又起了烦躁,这个妹妹实在是人小鬼大。 “一天到晚的瞎猜,回屋睡你的觉去。”西元低头往屋里走,晓棠在背后追着问:“你们……分手了?” “嘶——”西元又瞪起眼来:“再胡说八道什么礼物都没了。” 晓棠忙闭了嘴,眼睛却骨碌乱转。 西元不胜烦恼,蹭蹭几步上了楼,将自己狠狠丢回床上,刚蒙上被子,腰间就被什么咯了一下,摸出来一看,是画册,唐琛居然还在凝视着他,冷眉寒目,不可一世,看得人火大,西元扯下画像,刷刷几下撕成了碎片,连同画册一并丢回床下。 唐琛,就当我们从来不知道彼此,也从来没见过,这一夜,注定无眠。 天刚亮,西元写了封简短的信,大致说自己还要找两个同学结伴而行,都无需家人相送,希望父母照顾好自己,妹妹也要乖一点,等他回来的礼物。 西元将信放在餐桌上,便静悄悄地离了家。 天空飘着濛濛细雨,也懒得再回去拿伞,很久没有漫步在雨中了,在这样一个初秋的带着温凉之意的早晨,自由可贵却充满了惆怅。 西人码头人头攒动,庞大的远洋渡轮哞地一声汽笛,仿佛也在提醒着即将远行的人们,快点登船,还有几分钟,这艘船就要启航了。 西元站在船舷一侧的甲板上,木然地望着陆续登船的人们,先生们提箱拿包,女士们提裙撑伞,在细如蛛丝的雨雾中,人们彼此祝福牵挂、拥吻告别,挥舞的手臂就像风中飞扬的秋叶,优雅、缱绻,不忍别离这一季的芳菲。 一个人,独撑一把黑色大伞,伫立在送别的人群中,身姿傲然,眉眼俊冷,醒目在芸芸众生中。 西元的十指蓦地扣紧湿冷的船栏,似被那人一锤钉入了甲板,连血液都凝固住。 唐琛,就那样一动不动的,也同西元一起静止了,相隔的光阴只在不语的眼眸中流转,漆黑明亮的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船上即将离开的人,就像西元昨晚撕掉的那些画像,凝然不动,却又胜过万语千言。 身后的阿江阿山,也没有动,西元以为自己一定逃不掉了,但没有,他们三个都站在那里,目送着他。 西元明白了,唐琛并没有想带他回去,他只是来送别。 船栏上的指节攥得发白,西元哽了哽喉,他想喊他的名字,却又极力克制住不让那两个字从柔软的嘴唇里发出声,伞下的唐琛仿佛又独立成画,除了雨丝,整个码头都被他倔强的身影虚化成雾,那双会说话的美目,看似冰冷无情,却在缥缈的秋雨中化作难解的柔情,然而这柔情真是霸道,将人虏获、悃绑、击碎,彻底融化…… 西元浑身上下都被雨水打湿了,心尖微微颤抖,只有眼里是热的,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感伤、凄美的唐琛。 隔空相望的两个人,都被定格在这个灰蒙蒙湿漉漉的世界里,在无声中诀别。 阿山再也忍不住了:“先生,我去把这家伙捉回来。” 阿江瞪了弟弟一眼:“你打得过西元吗?” “那你去!” 唐琛低沉的语声毅然决然:“不,让他走。” 西元仿佛感应般地,狠狠地抹了把脸,也毅然决然地转身而去,再也不去看岸上的唐琛,背影一晃,消失在那些挥手告别的人中。 轮船发出启航的嗡鸣,缓缓地驶离西人码头,送行的人们也逐渐散去,只剩下唐琛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那艘渐行渐远的渡轮。 雨越下越大,阿江轻声劝道:“唐先生,回去吧。” 良久,唐琛喃喃自语:“原来糖也有苦的时候……” 黑色的雨伞终于动了,伞尖旋出几朵雨花,一个身影相隔不远地站在雨里,唐琛下意识地抬起伞,刚刚迈出的脚又收住了,目光定定的,唇角忍不住上扬,又不愿这欢喜全部落入那人的眼中,只好垂了眼帘,望着地上跳动的雨珠,积水如镜面般倒映着那人的影子,清隽俊朗,唐琛唇边的那抹浅笑终究还是扩散开来……
第46章 群狼共舞 黑伞轻移,遮住了西元上方的雨。 “去欧洲的船票很贵的。” “那唐先生就再多给我涨点薪水。” 唐琛答应的很爽快:“好!”目光盯着西元,嘴里却吩咐着:“阿江,扣顾西元半个月薪水。” “好的,唐先生。” 西元:…… 唐琛一副无辜又无奈的样子:“我现在好忙嘅,你耽误我多少时间知唔知?” 西元又不作声了,是啊,唐琛还没有如愿坐上那个位子,尹将军最后一批洋粟落在他手里,就像一个裹满了蜜汁的马蜂窝,整个唐人街乃至藩市各方都在蠢蠢而动,肯定够他忙的。 西元连行李都来不及放下,便跟着唐琛直奔鸿联社总部,看到天下为公的牌楼时,雨也停了,太阳露出脸,温润地照着。 唐琛忽然道:“西元,你就是我的吉利糖。” 西元的声音小而仓促:“瞎说。” 唐琛笑了笑,眸中凝着光,神情中多了抹肃然。 再回唐人街,西元感觉今天的气氛有些异样,路边摊位不知怎地都没出来做生意,不少商铺虽然开着买卖,但也把平日里摆放在门口招揽生意的货物收入店中,走街串巷的买卖人也不见了,整个唐人街十分的冷清。 然而快到鸿联社总部的时候,光景却刚好相反,道路两旁停了许多车,人也比平时多了好几倍,不仅有各堂口的手下,还有一些打着横幅、举着小旗的平头百姓。 “唐先生来啦。”有人发现唐琛的车,一呼百应,顿时锣鼓齐鸣,人声鼎沸,媒体也蜂拥而上,对着唐琛的车子拼命拍照,那些看似维持秩序的西警,也只是骑着马,晃荡在外围,做做样子。 轿车缓缓而行,唐琛压了压礼帽,遮至眼眉,却透过低垂的帽檐扫量着车外。 “唐琛,唐琛,唐琛——”他们有节奏地呼喊着这个名字,为他摇旗呐喊。 西元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站在最前边鼓动众人喊得最卖力的就是汕岛同乡会会长卖巴浪鱼送大黄鱼的黎叔,站在他身旁的是蛙崽,挥舞着细胳膊,喊的小脸泛光,还有一些女人,她们聚集在一起,身边还有几个小孩子,也打着横幅,上边写着:惜寡怜贫,扶孤助学。 西元知道,这是平时唐琛资助的一些青龙堂弟兄留下的遗孀和孩子们,给她们生活费,供孩子们去国外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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