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门不再紧闭,黑发黑眼的男孩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出来了。他的眼眶是红的,泪也还没干,但脸上却已然再没了哭泣的神情。 他站在门口,像是迷茫地不知在眺望着哪里。但只几秒钟的犹豫后,他却突然垫着脚尖绕了两个圈,既而拔腿就颤颤巍巍朝某个方向大步跑了过去。 女孩心下一惊,以为他还在被追赶,于是赶紧从墙的另一侧慌里慌张跟着他跑去。所幸,紧张的局势并没持续多久,很快,她就停下了。因为女孩惊讶地发现男孩其实并没有在躲避任何人,他只是一瘸一拐地跑到了研究院那堵一墙高的水族箱前,以一种十分憨傻的姿态,高高兴兴贴了上去。 他对着水族箱里形态各异的孔雀鱼、月光鱼、斑马鱼乐呵呵地伸出了手指,指尖依次在他们身上跳跃而过。他对他们说话,给他们唱歌,撅起嘴巴啵唧啵唧吐泡,手臂摆在屁股后面一摇一摆游动,就好像刚才的一切都从来不曾发生一样祥和。 女孩愣住了,愣怔中眼眶却莫名酸涩起来,又好气又好笑,又好笑又想哭。 她想他真是一条傻里傻气的金鱼,记忆只有七秒,永远简单快乐。 但现在。 她忽然又听见了M237哭泣里的呢喃,像是在道歉,也像是在呼唤。可那声音却远近飘忽不定,如同在波涛汹涌的浪潮里追寻一叶即将沉没的扁舟,风一盖,就过去了。 现在她又多么希望他能一直永远只做一条记忆只有七秒的金鱼,这样他就能忘记不幸,忘记忧愁,忘记愤怒,也忘记她。 她终究不忍心让他愧疚。 所以从五个月前那道貌岸然的林秦将她强迫着抓去时,她就下定了决心一定不能让M237知道。 林秦虚实参半地告诉她了许多,告诉她前几个试验品是多么成功,她与M237的拟合度是多么优秀,还告诉她再这样坚持一段时间,她与M237都能够得到拯救。 他们能一起感受春天。 F263是多么希望能与M237一起感受春天啊。在草地上手牵着手打滚,感受春光暖融融地轻抚在脸上。互相亲吻与拥抱,一直到月华初上。 她没信。但她不能不信。 因为不信就抓不住希望,不信就熬不过严冬。 从上个月入住进隔离病房开始,她就知道她是注定要死了。以至于当林秦欣喜地告诉她,她怀了一对状态良好的双胞胎时,她甚至想直接剖开肚子将他们残忍地拿掉。 她还不想死啊。 啖肉饮血,抽筋去骨。这两个小小的婴儿简直就像要汲取尽她身体里所有的养料,把她榨成一具干瘪的尸。她每天吃得很多,也吐得很多,面颊逐渐下陷,眼珠却逐渐鼓起,丑陋的模样让她无颜再面对M237,漏洞百出的谎言也让她费劲了心力。 她实在无法去爱她肚子里的两个孩子,因为他们剥夺了她的生命。 但她也无法不爱她肚子里的两个孩子,因为他们…… “F263,F263!你心跳怎么这么突然这么快?!醒醒!你醒醒啊!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求你……” 一叶扁舟突然在风暴里划向了她的左右,而那充斥着哽咽的哭腔更是如此让人心痛。 F263颤抖的眼皮终于艰难而漫长地从黑暗里窥得了一隙微光,她看着眼前那张仍摆脱不去中性美丽的熟悉的脸,一滴泪却晶莹地滑下了眼角。 “你……”她唇齿微张,似乎就连舌头也失尽了血色一样,“怎么……” “F263!” 看见心爱的女孩醒了过来,M237连忙握住了她的手指,他把僵硬到硌人的指节放在掌心里摩挲,面上的泪水却如雨而下,“别,你快别说话了!是我不好,都是我误会了你。我只求你能赶紧把身子养好,到时候你想怎么打我骂我抛弃我,我都随你。” F263的食指不经意动了一下,却像是在抽搐:“不,没……你没有……” “有,有,我有,我错了,我简直大错特错。”M237现在才完全醒悟了她的温柔,她直到最后一刻都在用善意的谎言铺盖,“M211都告诉我了,他全告诉我了,那是我的孩子啊。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为什么要一个人受苦……?” “他怎么能……”F263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但终究还是既无奈又无力地摆过了头。 “孩子……”她用开始散光的视线看向M237,舌头在口腔里如砖一般迟钝地翻起,“我想看看我的……孩……” “孩子……?孩子……!”M237跪在地上,突然扭头向林秦大吼起来,“孩子呢?孩子!快抱过来给她看看我们的孩子!!” 在他近乎偏执的大吼下,两坨小小的肉球从隔壁间被抱了出来。他们已经经过了清理,一团的发色像妈妈一样偏棕,另一团的发色像爸爸一样乌黑。 两个小家伙好像已经哭完了,正抱在一起闭着眼浅睡。差不离的容貌有七八分相似,都有着和妈妈一样粉嘟嘟的唇瓣和温柔的眼睑。 F263看着这两个粉嫩的小东西淡淡地笑了,她微仰起颈脖:“近……再近一点……” M237于是轻轻松开女孩的手,从护工那里接过两个小孩都一左一右抱近了给她细看。 “……真可爱啊。真像两个……天使……”女孩看着他们,终于止不住哽咽起来,“如果能看着他们……一点点长大……那该有多好……” M237听着,却再也止不住多少次试图憋去的泪水。他摇着头疯狂地:“瞎说什么,你瞎说什么。你这身体很快就能调理好了,到时候你一定能……” 本就冰冷的手似乎更冷了,青色而僵硬的手轻覆在少年的脸上,就像一条冻肉在擦拭泪痕。 “……别哭了。”F263在逐渐流逝的体温里缓缓闭上眼睛,“金鱼只该把眼泪……留在水里……” “对不起……我好像……无法再成为水了……但他们……可以……”她仿佛已经看见了往后幸福的光景,最后一次翘起那张惨白的唇,笑容恬静,“那么……这一世……就让他们来……替我来……爱……” “嘀——” F263的手臂,落下去了。像失去了支撑的物体,从M237的脸上。 怀抱里那个一头棕发的小家伙也不知是被惊扰还是有所感召,当即就一睁圆眼,碧水一样的翠绿猛地泛出了波涛,层层跌宕,哇哇作响。 他一哭,起伏的身体与闹人的聒噪就顿时惊动了旁边只差几秒的弟弟。那黑头发的小家伙于是也一点点地小声啜泣了起来,哭得小心沉闷,殷红的眼睛里滴落的仿佛是血迹。 M237的耳里似乎还回荡着F263未完的话语,他怔怔望着面前如入睡般恬静的少女,一时无法接受她于自己将近十年的撒手离去。 但怀抱里的两个小淘气已经哭起来了。他们在蜂鸣的世界里是那样的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他们明明什么都不懂,却哭得比面前所有研究人员都要有心肝。 于是M237也大哭起来了。 他低下头,紧紧搂住怀里两个健健康康的新生男婴,用满腔的悔恨与歉疚与他们哭泣。 “对不起,对不起……我会用我的生命来爱你……” 阂眼的F263像静候王子亲吻的公主,苍白而美丽。她以舒展的姿态平躺在蓝绿的手术台上,就好似深海的美人平躺在冰封的水晶棺里。 但她已经永远无法再醒来了。
第六十三章 有如困绞 当M237抱着那对因哭累而睡去的双胞胎出来时,已经是半小时之后了。他敏感的眼睑已然红肿,被泪水浸润过一遍又一遍的脸庞散发着高热,那些微咸的盐渍渗透进他细嫩的皮肤里,像抻开一块旱地一样抻得他面孔毛躁又干枯。 他看见不远处一抹阴影一晃而过,像意料里一阵苍凉的风。M211还是走了,带着命运无法逆转的伤痛,消极地沉默。 M237没喊住他,不敢,也无颜。他目光躲闪着逃向怀抱间双胞胎恬静的睡脸,那样安然甜蜜而又幸福的睡脸,仿佛他就是他们的整个世界。 可他怎么能成为他们的整个世界呢? 一个杀人的嫌犯,一个犯罪的元凶,一个剥夺了幸福的始作俑者,他要如何用自己这残破不堪的躯体为他们支撑起冠冕堂皇的树荫? 他怎么能够? 浑浑噩噩间,他又想起林秦临走时给他留下的话语了。那句“是你害死了她”落下得是那么沉重,沉重得就像在心尖最柔软的地方栓上了生铁,要直接把他拖拽进万丈深渊。 他想他确实是害死了她。 但坠落进海底的M237却第一次睁开了双眼,他环顾起这万米以下无人问津的巢穴,第一次意识到这里是这么深、这么冷,海水是暗无天日的漆黑,生物是无所顾忌的丑陋。这些只长着大嘴的吞噬者根本不需要双眼,他们吞噬一切美好,也吞噬一切光源。 他想他确实是害死了她。但难道,这一切仅仅只是因为他吗? M237暂时还寻找不出答案。 就这么无神而落魄的,他怀抱着两个孩子一步步疲倦地走往房间,他自己的房间。他不想让F263的孩子孤苦无依地住在寒冷的育婴房里,也不愿托付给任何护工,他要自己照顾他们,带着F263的份一起,一点一点看他们长大,用未能善终的爱弥补一切。 但他毫无疑问忽视了一点,以至于选择的路径从一开始就产生了偏斜。 他走了经过育婴房的那条道路。 此时正值下午三点,正该是他从S002往S001屋里交接的时间。S001每天最期盼的就是这个时间了,他会先在小垫上端端正正坐好,等父亲从隔壁气鼓鼓骂咧咧地过来把自己揉进怀里,再把脸埋在他毛绒绒的耳朵旁假装无意地蹭上一蹭,习惯性夸上一句“还是我们小猫猫最乖巧”。 小猫猫最喜欢父亲的表扬了,每到这时那双澄澈的蓝眼睛里都会荡漾起快乐的波浪。他面上飞红,尾巴直摇,偏偏嘴里还软软糯糯地安慰父亲“弟弟其实也没那么不好”。 他的乖巧如一剂灵丹妙药百试不爽,每当这时,性情柔软的父亲就会将他搂得更紧,更多的赞许会从他那瓣好看的红唇里轻轻吐露,更多的宠爱也会从天平的另一头慢慢转移。 是的,S001其实远没有表象里那么纯良天真,比如他深深厌恶着隔壁那个黑不溜秋的弟弟却只字不提,因为他只有更乖才能反衬出对手的狂暴,只有更乖才能赢取更多的怜惜。 他实在太喜欢自己温柔俊朗如天神一般的父亲了,喜欢到要把爱意掰碎进骨髓里。 小小的S001并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他们是父子,血脉相连,基因相续的父子,他们本就该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于是抱着这样微妙的念想,他今天也像往常一样乖乖坐在了小垫子上。他特意把研究员送来已经翻过一遍的识字书藏进了抽屉,手上却捧着昨天还没念完的《海的女儿》,晃着小脚丫兴高采烈地等着父亲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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