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抹了一把脸就要出去,脚踏一步却又定在原地不动了。 静静地,他开口:“为什么,F263,”一种悲恸在他声音里溢满了,“你为什么要参加这项实验?是因为结束就可以出去了吗?”他顿了一顿,“留下我一人,去到研究所外面。” 偌大的房间一时好静,静到可以听见液体滴落在地上、滴落在床单上、滴落在衣领上、滴落在皮肤上,都是那么滚烫。 “……是。”同样静静地,F263开口,在男孩的背面,用哭泣的脸庞笑着说,“你不是知道么,这就是我的愿望,一直的愿望。” “我想活下去啊,像月亮一样美丽地活下去,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她说,“所以即便是丢下你。” M237的肩头耸动了两下,他抽泣着,拳头却捏得很紧。 “如果这就是你所希望的话。”他迈开腿,或者几乎可以用拔起来形容,因为他看上去是如此地难过,“那我祝你一切都好。” 他从一种如深海般窒息的寂静里逃走了。 逃得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那么狼狈,那么悲伤。 他路过S001的房间。 他路过S002的房间。 他路过曾被传递纸条的娱乐室。 他路过一起曾通向天台的密道。 他路过F263许多欢笑的脸庞。 但那些脸庞都消散了。 随着年少的岁月,一点一点。 “……M237?你怎么在这里?” 突然,一道耳熟的声音响起在了耳边,但等M237抬起那朦胧的眼瞳看清来人后,理智却忽然断裂,发了疯般伸出拳头就往上揍去。 M211第一次被无缘无故揍得侧过了脸去,纵使他平日再如何谦逊有礼,此时也不由蹭倒在墙壁转头大吼:“操!M237你什么毛病?!我招你惹你了?!” 但M237充耳不闻,他一把揪住对方的领口,眼泪从欲裂的眼眶里滑落而出,只是不住呢喃:“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F263的孩子……为什么是你的……?” M211一愣:“什么?F263?孩子?”他忽然也反手扯过了M237的前襟,表情霎时间有种难以琢磨的怒意,“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消息?” “什么?!你不知道吗?!你不知道吗?!她为你受尽了那么多苦楚!你自己却不知道吗?!”一根根青筋猛然从M237脖颈暴起,他狂怒道,“她怀孕了啊!怀了你的孩子!但为什么是你的?!为什么是你?!” “操了我他妈当然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我怎么能不知道?!但这一切也正是我想问你的东西!!”几乎同时,M211同样向他风度尽失地大吼起来,“她是我龙凤胎的妹妹!怎么可能跟我有这种关系?!她不让我说但你心里难道就真没点数吗?!她怀的那个孩子是你的!你的!是你!!” “什么?” M237静了。 他突然静得可怕,就好像被电击枪击中的那个夜晚,同样的无力,同样的颤抖,同样的冰凉。 他再不能抑制地大哭了起来,豆大的泪水从脸上如崩塌般滑落。 他忽然推开M211就向相反的地方跑了起来,跑得那么磕绊,却又是那么急切。 他跑过通往天台的密道,跑过被传递纸条的娱乐室,跑过S002的房间,跑过S001的房间,跑过一张又一张,F263温柔欢笑的脸。 他要去见她。 现在。
第六十二章 月落乌啼 M237赶到的时候,已是人去楼空。 阒无一人的隔离室门窗大敞,只有地上打翻的碎片和床头淌下的水迹还叫嚣着他不可饶恕的罪大恶极。 他还是来迟了。 “人呢?”跟他一起赶来的M211一把推开了他,他看着里面荒唐的惨象,“你都对我妹妹干了些什么?!” M237心里的悔意膨胀得要把人鲸吞进去,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可那张刚才还满是F263体温的床现在却已经凉透了,被他撕开的红色里子…… 他突然面色惨白,跌坐进那团乱如蓬草的被单里。 那原本就鲜红的里子上现在多出了另一抹鲜红,大面积的,潮湿的,铺散开来,又被刻意掩埋进去的。 是血。 啪的一声,他突然抬手就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狠戾的绝情带来了火辣的痛苦,他不停将悔恨抽打在自己这张除了皮相一无所有的脸上,他的脸红了,却一滴血也还不出来。 纵使再怎么怨愤,M211也还是禁不住被他自残的举动吓了一跳。他看向不远处那个单薄的身影,蜷缩的背脊脆弱地颤抖着,明明在沉默中泪水流了满面,却仍狠鸷地一次又一次对自己施加着惩戒。 他突然也有些心软了。 于是三两步跨了过去,他伸手扯住M237仍在发力的臂腕,当即就劈头盖脸地骂了下来:“够了!你现在这样可怜兮兮的是演给谁看?!人都不见了!”他把人往上一拽,指着门外就大吼起来,“找啊!” 糊了满地的水迹这次帮了大忙。 两人跟随着滚轮拖拉出的印条一路向前,最终停留在了红灯亮起的手术室旁。 “怎么会?”M237怔怔望着眼前雪白的门墙,雪一样白的灯光印在冰一样刺骨的铁门上,给他烙下了永远无法磨灭的冷的灼伤,“她不是,不是刚才还好好的……?她明明刚才还在那里……刚才还在跟我……” 他语无伦次地扒上门的剪窗,但那扇窗是假的,除了窸窣如鼠一般移动的色块,里面什么都没有。 “我说M211,她不会是……”他转头,语气卑微到了祈求,“她一定不是……对不对?” 但M211只是敛起了拳头,他一声不吭坐进椅子里:“五个月了。”他说,“从她被研究院抓去做受孕实验开始,已经整整五个月了。如果按照前面成功的案例,也差不多就在这两天了。” M237一愣:“你说什么?抓去……?” “不然呢?”M211似笑非笑地瞪了他一眼,但笑得很是讽刺,像抹了辣油的刀,“你不会真以为她是自愿的吧?为什么?因为爱你?” “不,我没有……!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完全没有这样想过!”如同被戳破了心事般恼羞成怒,他慌忙急道,“她难道不是因为想要出去?” “想要出去?谁告诉你的她可以出去?”M211怔住,对这天真的浪漫简直难以置信,“你知不知道因为你一个案例的成功这几年林秦摧残了我们多少人?这世上最不能相信的就是研究院的道德,你却问我她是不是真的能出去?” “……你是说他骗了我?”在此之前,M237从未质疑过那唯一给予他疼爱与温暖的林伯伯话语的真实性,他那颗心就像水晶一样清澈与透明,他不愿以自己的谎言去伤害任何人,并且也盲目地相信其他人不会以同样的手法来伤害自己。所以他震惊了,震惊中却仍试图反击:“可那是F263亲口对我说的!她明明承认了她就是想……!” “那是因为她到死也不想让你担心!!你难道还不明白吗?!”突然一声忍无可忍的低吼,M211像是受够了这场荒诞的闹剧般挺身而起,他似乎是想打他,却又因奇怪的理由强迫自己忍了回去,“M237,你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糊涂?!怪不得F263总说只要我闭口不言真相就能永远沉寂,我看你压根就是单方面想把自己蒙在鼓里!” 一声声叱责有如雷霆万钧,道道直劈进M237未经世事的软弱心灵。他因过度的震惊而瞋目结舌:“死、死?你说死……?”眼里那黑黢黢的“手术中”三个大字突然变得猩红,他只有紧扶着门板才不至于完全跌落,“骗人……你在骗人!我不相信你,你才是骗子!” 他颤抖的声音夹杂着自我催眠的笃定:“那些女孩明明都出去了,肯定都出去了!F263那么善良,一定也能在生下孩子后健健康康地出去,永永远远地……” 咔,灯熄灭了。 染着猩红色泽的手术方灯,像地狱之花于冥火里摇曳般一点点暗了下去,暗成盲人眼里无尽的灰。 有医生开门,刚拧出一条缝隙,就被从外而入的蛮力撞开了身体。 M237以他前所未有的勇气冲进了最高机密的手术室,林秦也在,他看着少年的眼神却没多少意料之外的情绪。 “F263?F263……!” 手术台上的F263已然被大汗浸湿,额前碎发附着在脸上,就好像才从水里打捞出来。她眼窝深陷,唇色苍白,一股脱力的疲惫像蚕食灵魂的虫豸一样覆满了全身,要把她从完好一点点蛀解向腐坏。 听见天际里M237遥远的呐喊,她眼皮似有感知地渐渐微颤。她在黑暗中感受着男孩哆嗦着指尖将她寒冷的手掌轻轻裹住,多么温暖而潮湿的触感,就像雨会卷起和着泥土气息的微风,她透过飘窗嗅到的春天。 而她却已经如脓疮般溃烂。 “F263……F263……” 又听见她一直以来想要守护的男孩的细细呼唤了。 那么柔软的,花茎一样一折即断的躯体,却总是毅然决然地挡在她面前,不惜以那断了半截的身子再为她拼搏死战。 怎么能就那么傻呢。 傻得愚痴,傻得拙钝,傻得荒谬,却又能傻得那么纯粹,那么赤裸,那么……从一而终。 F263百思不得其解。 渐渐的,她在M237低声的哭喊里回想起第一次与他见面的场景了。很奇怪,那一幕景象明明早已淡化在了她的脑海,但蓦然回首,一切却尤如初见一般灿烂。 她记得他是一条金鱼。 一条研究院为数不多允许作为观赏,并牢牢锁在水族箱里的金鱼。 那时刚满七岁的她第一次见证了霸凌。 黑发黑眼的男孩有着无可比拟的中性美丽,肤白胜雪,眼眸如星,泪痣似雨。那些尚未成熟的莽夫并不知道他们对他的征服欲是出自妄图对美的占据,便只懂得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骂他像个娘们一样地欺凌。 男孩被打倒在地。 他伏身轻颤着那对矜贵如翼的蝴蝶骨,瘦削的肩膀躲在阴影里瑟瑟地战栗。 他被奸笑着拽起了。 两名年岁不高却庞大身型的男孩各执一腕,将他如绞刑的囚犯般拖拽而起。他们拖动他的身体,强迫他只以屁股在地上滑行。 女孩不敢吱声,只敢偷偷从墙垣探出个头来。 突然间,她和男孩那双美丽的眼眸对视了。那双眼眸像最剔透的黑曜石一般闪烁出求救的信号,带着将死之鸟对天空的渴望。 但女孩没敢出来。 或许也没有人能敢出来。 男孩被拖进去了。 他被他们丢进了偏僻的女厕,用椅子堵住了门。这群年幼却恶劣的莽夫俨然把别人的求饶当成了自己的养料,他们在门口不怀好意地污言秽语,尖声嬉笑,直到走人椅子都未曾动过分毫。 目睹了一切的女孩走了出来,她悄悄将和自己一样大的椅子费力地搬离了门口就又羞愧地躲进了墙垣里,因为她已经有了一次太过明显的见死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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