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263在骗他。 毫无疑问,对于自己身体这件事,F263一直都在骗他。 她的脸颊已经肉眼可见地干瘪下去了,那一片一片的肌肤毫无光泽,甚至泛出了只有青铜器上才能偶然一见的蛇皮似的青灰。 越来越多的时候,她开始逃避了。背对着门框的装睡成为常态,因为她也无法再直视M237探究而关怀的眼神。 M237不怨她,因为他知道F263一定是不想让自己担心。只是他不明白,不明白天底下到底有什么病能把人折磨得这样形容枯槁,就好像脱了水的果核一样要把生命与灵魂都压缩进一具轻薄的小小皮囊。 她明明不应该这样。 可M237又实在太怯懦了。 他可以在只有两个人的危急关头破罐破摔换取别人未完成的梦想,但他无法在一片高压的虚假祥和中撕开封条,冒着违禁的枪林弹雨勇做人群里唯一一个指出皇帝全身赤裸的出头鸟。 说白了,他早习惯了忍气吞声和是非颠倒,只要那残忍的假面还没被撕开到露出脾脏,他就可以象征性捂住眼睛假装一切如常。 但虚假是令人煎熬的。 他一次又一次在结束探视后握紧拳头,却一次又一次给自己宽慰,找到松开的借口。 F263说她很快就要好了——一个简单,却也如皇帝的新衣一样牢不可破的借口。 但倘若有一天连借口也疲于应付了呢? 于是再一次被拒之门外的逃避后,M237独自在房间里徘徊了很久。他想到女孩的近况,想到她的名字已经像小美人鱼化作的气泡一样开始逐渐消失在了所有人口中,就好似那些曾经历了“意外事故”,被研究院勒令忘却的人物。 他犹豫,踌躇,鞋跟被磨出豁口,指甲被咬出裂缝,但终究还是没抵过心里那份由忽视引起的歉疚,等回过神时,手指已经从门扉上叩完了一遍。 “进。”此时林秦正坐在办公桌前埋头,一副眼镜在硕大的鹰钩鼻上衬得很小。他从百忙的缝隙中抽空往上一瞥,随即便半是迟疑地公式道,“M237?你怎么突然到我这里来了?” M237还是第一次主动找上这位和蔼可亲的林伯伯,纵使早已给自己做了好几回心理建设,还是按捺不住地紧张抖豁:“我、我是想来向您请教一个问题……” 林秦的眉头好像是要皱一下,但克制住了,他随口猜测:“是关于S002到现在还不会说话的问题吧?”他不等少年回答就径自往下道,“我理解你做父亲的苦心,但对于这点你就不必太过担心了。研究组已经就这个问题进行了探讨,专家一致认为S002其实早就具备了说话的能力,只是出于他个人的某种原因还没有太强的表达意愿。不过,这种情况只是暂时的,他应该很快就能……” “不,林伯伯,”但林秦话正兴头却突然被少年柔柔弱弱地打断,“我想问的并不是这个……” 林秦一顿:“什么?” M237只好怯怯地缩起脑袋又重复一遍:“谢谢您告诉我二儿子的情况,但我想问的并不是这个……” “哦?”没有丝毫羞恼,林秦却反而正式地放下笔尖微笑了,笑得有几分意料之中的诡异,“那说说看,你想问的是什么?” M237的眼睛顿时躲闪似的半垂下来了,他两只手掌背在身后捏了又捏,捏了又捏,总算哆嗦起嘴唇,上下牙磕碰着颤声道:“是……是关于一个女生。” “女生?”林秦昂起头示意他继续,“谁呢?” 见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震怒,M237心里揣度了一下,终于是一咬腮帮:“是一个叫做F263……” “是不是一个编号为F263的女生?” 出乎意料的,林秦却在他开口的下一瞬间,以几乎同时甚至还快的速度将一个名称不差毫分地报了出来。他看着M237面对他霎时间惊诧的脸,却是摇了摇脑袋,以近乎宠溺的神态撇开了视线。 “你以为我当真不知道你这两个月都在偷偷往隔离室三番两头地跑吗?”叹口气,他起身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研究院守则里好像有一条叫做‘非经允许,闲杂人等不得擅自进入隔离长廊’的禁令吧?是第几条来着?” “……”M237的手在背后勾得更紧了,他以几乎要把眼珠瞪进地里的程度,“第57条。” “哦,还记得呢,我以为你早忘了。”林副院长慢慢踱到他身边转过脑袋,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你是不是又长高了?我记得去年我还在低头看你,现在不知不觉都能平齐了,你说是不是再过两三个月,我都得抬头仰视你了?” 什么意思?M237心里咯噔一响,冷汗沿着脊梁骨就往外冒了出来,他果然还是触犯到了研究院的逆鳞吗? 他于是狠狠捏紧了拳头,下意识就要否定起来:“不是,我……” 可就在这剑拔弩张,战火一触即发的僵持时刻,林秦却弯起嘴唇,慈父般往他肩上一拍:“哎,瞧你,我不就闲聊了两句吗,怎么还紧张成了这种样子。”他戏谑道,“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对于S等级,特别是像你这种已经为研究院做出了卓越贡献的S等级,我们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你破例的。” 说完这句,他直接旁若无人地把手揣进兜里径自往门口走了过去。直至一只脚已经迈出门框,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把头一扭,喊:“杵着干嘛?不是想知道那女生出了什么问题吗?走啊,我带你进去。” M237是跟在林副院长身后进入F263的隔离室的。 出乎他意料的,这间屋子并没他从方框中窥探得那么不堪,或者说正相反,无论是格调布局还是温度,都称得上完美,甚至在正对着床头的一侧,还破天荒地开了一扇飘窗,正透着早春时节的蓊郁。 但F263在这种环境里却从不幸福,一直都不。 首先看见了林副院长熟悉的脸庞,F263掀开了被褥准备从床上起身。但她没想到,在林副院长那宽敞的身躯后头,却紧跟着出现了她一直妄图逃避的M237的纤长身影。 那一刻,她猛地慌了,慌乱地拉起被子重新坐回床上,但一阵霹雳已经让她的脑海变成了一片花白,她知道M237已经看到了,她知道一切都要完了。 她只好求救似的转向林副院长,嘴里嗫嚅起来:“林、林院长……您这是?您不是已经答应过我……?” 林秦好整以暇地靠上桌角:“我有什么办法,是他非要来的。” “……?” 然而,此时的M237已经完全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刚才一瞬捕捉到了什么。他想把时间的沙漏倒回去确认一遍,但他不能,也没有办法,只觉得血液倒流,如鲠在喉。 “你……”他颤抖似的移了移眼球,“F263?你能把被子掀起来一下吗……?” 但F263只是将被子搂得更紧了,无心打理的指甲一直掐进掌心嵌出了一个弯弯的凹槽。 她不安地盯着M237看了几秒,看得眼眶要滴出血来,却终究还是轻颤着又对上林副院长那漠然的脸:“林院长……我不认识他。您为什么要带一个我不认识的陌生人到这里来?” 对着小姑娘最后的固执和倔强,林秦轻轻地笑了。但这种笑漫不进眼里,是带着点嘲讽与世故的微笑。 “别急,今天这事儿我就当没发生过。你们慢慢聊。” “但就算林院长您这么说,我也不可能跟一个我不……” 可F263的轻声细语瞬时就被一道更声嘶力竭的质问掩盖过去了:“你不认识我?F263?你都在胡说些什么呢?你怎么可能不认识我?”那声音像个将要被遗弃的孩童一样恐惧而愤怒,“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被子下面,到底藏了什么……?” F263却仍只轻轻地否定,说:“你走吧,我真的不认识你。” 没想到自己舍生取义换来的却是这样一句令人寒心的语句,多重打击下,M237当即就不堪重负地跑过去,一把拖拽起女孩手上单薄的布料往外撕扯起来,不管不顾宛如发疯的凶兽。 同样没想到有朝一日,那个曾发誓要保护自己却连上个台阶都气喘不已的瘦弱男孩,居然向自己伸出了满是蛮力的双手。女孩摇着头推阻,玉葱一样的指甲摁压在绵软布料上,断裂,弯折,零星染出一点猩红。 嘶啦。 随着最后一阵癫狂般的发力,被单开了,丝丝缕缕的裂痕里头,露出被扯到变形的红色里子,血一样鲜红。 趁着F263愣怔的一瞬全力一扯,那拔河一样的对峙终究是走到了尽头。 M237总算看见了,这次清晰、笃定、完整地看见了,那浑身瘦到了皮包骨头的虚弱的F263,只有肚子一块是十月怀胎一样高高地隆起着,在衣服下面隆起着,甚至比十月怀胎还要鼓胀。 “这、这是什么?”M237的声音震颤了,他觉得一定是刚刚的竞赛耗尽了他的所有体力,才会这样的眼前发白,“F263,回答我啊,这就是你所说的……流感……?” 隐瞒了近五个月的秘密终于还是在最后一刻破功了,同样破功的还有F263泪闸的防线,洪流一样淌下来。 “不、不是。”她还是在否定,“没有,我没有……” 那一刻,M237觉得自己也哭了。但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哭泣,因为头脑胀得发疼,泪腺也跟着一跳一跳地收缩。 “是……谁的……?”他下意识指了指自己,“难道是……我……?” “不是!不是你的!!”但这一次,F263却以极高的音量吼起来了,声音高得连她自己都明显一颤,“所以说……和你无关……!” “你都这样了怎么会和我无关?!”M237几乎要跳起来,他只觉自己气血上涌,胃里翻江倒海地泛起腥咸,他执拗地扳起女孩肩膀,手劲大得生疼,“但F263,你不要再骗我,不要再骗我。我求求你告诉我,诚实地告诉我,你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 “我都说了不是不是就不是!我一个B等怎么能有机会匹配到你?!你不相信就去问院长!他不是正站在那里吗?!” F263已经有些歇斯底里了,眼泪模糊了影像,她再也看不清M237那张温柔的脸。 “……怎么会?”M237颤颤巍巍地回头,难以置信地对着林秦,“院里难道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参加这项实验吗?她怎么会……?” 林秦歪了歪脑袋像是在权衡,但两秒后,他便置身事外无意道:“哦,是啊,你是重点培育对象,但我们当然也要给A等一个同样的机会了。正所谓众生平等,不是吗?” “不是吗?不是吗?当然不是了!你肯定也是在骗我!”M237捂住面颊,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却倏又回头,“……是谁的?” F263在泪眼中一怔:“什么?” “我问你是谁的!?”他抬手挥碎了床柜上一个透明的玻璃花瓶,无色的液体流淌下来,“……M211?我知道了,是不是M211?一定是他,一定是M211,一定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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