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助理这时也应声走来,她伸出手臂对着门外一导,精致的脸上冷漠而机械:“谢谢您,蒋先生。现在可以请您出去了。” 蒋靖麟的小脸快速扭曲了起来,他张张口显然是想争辩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终只能欲言又止地暴跳两下,在外强中干的一声“我们走”里,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现在的情景其实有点意思,因为它让人一时分不清眼前的好坏。向来唯我独尊的蒋靖麟居然能委曲求全受制于人,对方强势,却客套得虚假,话外像对待后辈一样宠溺,话里却尽显锋芒。这不由会让人权衡起利弊,在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与敌人的朋友还是敌人之间做出选择。 虽然敌人的敌人也可能依旧还是敌人。 怒意燃烧到顶峰反倒是最深的沉默,就像海啸前的浪潮必然是倒退的一样。文天成就这样保持侧卧的姿势静静观望,身心与头脑一起冷却下来。 他并不为这次的获救感到幸运,更不会本末倒置地说出感激。他知道眼前的一切还在与他作对,还在与他为敌,他不惮用最坏的眼光评判一切,因为这就是现实,荒诞而毫无逻辑。 他冷眼看着自己四肢的粗绳被人割开,再以仁慈的理由捆上轮椅。汪院长向他诚恳道歉,说这是由于研究院工作的极特殊性,本该只邀他去会客室详谈,但想想还是觉得该先带他参观参观。 文天成任君摆布,一笑了之。权当自己是真落得了个残疾,被女助理听之任之地推出门去。 三人沿着冰冷的瓷砖向前直行,寂静无声的走道里顿时多出一道皮鞋、一道小高跟、和一道车轱辘滚过的音轨痕迹。文天成面上不兴,脑袋不转,看似无所畏惧,眼珠却忽忽闪闪。 这里吊顶奇高,两边的玻璃幕墙至少要抬头才能完整丈量,一眼望去只能看到百米开外的天花板,好像要装的不是纳斯塔,而是十来丈的巨人。每扇幕墙的中段又各设一道楼梯,楼梯可以升降,高低错落如脚手架般排布盘曲着。这使文天成第一次意识到过度的空旷也会使人压抑,甚至比窄小的逼仄更甚,因为它让人不寒而栗,疙瘩直起,在巨大的牢笼里四处躲藏,却终究无所遁形。 汪院长在他身侧怡然地背手行进,时不时就与玻璃墙里的工作人员点头致意。他漫不经意地开口:“这里最早是用来监测一二代的,当时玻璃还没这么高,也没这么厚,但后来出了点不尽如人意的状况,到三代就全面加强成了现在这样,还挺管用。”他抬高手臂,“譬如,这间是研究火相的。你知道啊,这些火相,太暴躁,就喜欢往上蹿,翅膀扑扇几下就上去了,还乱往墙上撞。所以没办法,后来全在里层铺设了高压电网,效果很好。” 又走了几步,“还有这间,日相的。日相的特征是近光速,但你说哪有玻璃能受得了光速啊。幸好,说到底只是实体速度快,又不是真变成了光。所以后来,看到没,中间那块,玻璃罩着的,只有里面是空气,这圈以外都是真空。即使真击碎了,那点稀薄的氧气也不足以支撑他冲破障壁了。” 随着他的强制解说,文天成这才发现每间玻璃房都确实有着细微差别。这些差别使他震惊,使他悚然,但不知为何却又突然使他难过起来,难过得心直抽痛。 可奇怪,他不是才说出了去他妈的纳斯塔这样的豪言壮语吗? 眼前这院长为什么要有意无意跟他讲述这些,作为与种族主义者蒋靖麟狼狈为奸的笑面虎,难道他看着这些就能理所当然甚至引以为豪?那他究竟又是站在哪边的? 迷茫逐渐充斥进双眼,飘忽的目光静置下来,最终似有似无地聚焦向了不远处一点。 汪院长顺着他视线向前看去:“哦,这间。你是不是好奇为什么这间什么措施都没有?”他特意招呼女助理将轮椅推得更近了些,近到几乎要怼着玻璃贴上他脸。 “因为,这间以前是留给初代的。”他半俯下身,微眯的双眼与文天成一齐透过幕墙往里看,只有两人可听的声音低得好似耳语,“就是不知道小文警官……看着可还熟悉?” 喉头忽然抑制不住地疾速颤动了起来,文天成手脚肌肉都抽搐得厉害,恨不得下一刻就能挣脱绳索逃到千里之外。 他禁不住撇头去和院长对视,和那双松弛耷拉,却闪烁着诡异精光的双眼:“不是,汪院长这话我就听不太懂了。”他逼迫自己不加闪躲,“我第一次来就被你们这样绑着推来推去,我所看到的都是你们想让我看到的,又何来的熟悉之说?” 中年男人仍旧游刃有余地微笑,眼眸直往文天成细微的表情里窥探:“唉,不是就不是呗,小文警官又何必跟我这个糟老头子动这么大气呢?不值得。”他起身,手又向后背去,“对了,我听说小文警官今年马上就三十了?也是个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了,就是不知道结婚了没有?” 文天成把头一沉,拒绝回应。 汪院长于是叹一口气:“我就不懂,你们现在这些小年轻怎么一个两个都对结婚这么抵触,这样多不好。听我一句劝,这婚该结还是得结,不然你老爹,那个叫文……文……哦,文国栋的,他得多着急啊,你说是不是?” 脊背猛然一僵,文天成扣住轮椅的手瞬时就消褪了血色。 “你什么意思?”他沉声,冷笑,“难道这就是你们研究院所谓的待客之道?” 汪院长无所顾忌地耸肩:“怎会,我哪敢呀,绑架可是犯罪,犯罪是要坐牢的,倒不如来个意外还干净利落些,怎么着也得非死即伤吧。”他挥手,示意女助理将文天成的轮椅重新向外推去,“不过如你所言,我也觉得我们之间完全没必要这么剑拔弩张嘛。我辛苦把文警官请过来,也只是想单纯地请教你一些问题。如果配合,我获得答案,你获得自由,岂不双赢?” 双赢?文天成冷嗤。 这就好比施暴者从受害者手里抢了钱,还口口声声这是保护应付的代价。但殊不知这交易本就是不对等的,本来就没有人应该被凌辱,被勒索,被殴打,所有披着表皮似是而非的恩赐本质都是精神控制,还等着被人感激涕淋地顶礼膜拜,实在是惹人发笑。 但这件事确实发生,而且经常发生。比被压迫更令人可悲的点就在于,人们无法反抗。 所以文天成沉默了,默认恶行蔓延到自己身上。 “其实我的问题很简单,真的很简单。”汪院长拍拍轮椅靠背,“据我所知,文国栋并不是你生理上的亲生父亲吧?所以我想让你告诉我,在你拥有文天成这个名字与身份之前……你究竟躲在哪里?又到底曾经是谁……?” 血液一点一点从心脏凉到头脚,文天成不得不用低头掩盖自己的惊惶。 实际上,他是知道自己有问题的,鲜明的问题,而且一直知道。 所以在楚渭说出他就是自己父亲的那一刻,他无法否认,只是慌张。 但他不相信,他不可能选择相信。这就像你突然告诉一个失忆的病人他其实是犯下了滔天巨罪的连环杀人犯,从妇孺到老者,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强奸了自己的孩子,这使人怎么愿意相信。 他于是逃了,就像好几年前逃避那种回忆的剧痛。但其实哪里逃避得了呢,都不过是简单的自我催眠,只幸好人实在是种擅长趋利避害的动物,只要不想,就能装作无事发生,一切安好,甚至把脑海里虚假的幻想信以为真。 而且他确实只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平凡人,没有成片的刻印,没有独特的尾角,更没有扬手就带杀伤的绝活——只是莫名能让奥利维亚的灰翳消逝一点——不,甚至连这件事也根本就从没发生过。 一切都只是意外,一切都只是梦境。 他不愿意搞清的事情,可以一辈子都蒙在鼓里。 “不知道。”他于是说,“我从有意识以来就一直只有文天成这一个名字,我不明白你究竟想要得到些什么。” 汪院长意料之中地挑了挑眉:“是吗,现在连文国栋对你来说也是可有可无的了?” “不,只是我确实并不知道。即使你再想对我父亲怎样,我本就不知道的事情,也依然还是不会知道。”他坐在轮椅上静静反问,“倒是你,如果你把你想得到的答案告诉我,我兴许还能再复述一遍奉还给你。这难道不也算双赢吗?” 汪院长闻言颔下了首,似是当真细细考量了一会儿。 “看来,我们的交易谈判得并不是特别愉快啊。”他笑,手掌在文天成肩上轻轻一搭,“那就别怪我给文警官做个指标检查了,放心,不会有多疼的。” 他既而又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嗯,大概吧。”
第四十八章 去找他们 在被推进三层加固的防爆大门前,汪院长交给了女助理小柏一张象征着最高权限的磁卡。他特别叮嘱了几句,叫她务必牢守在检测室里盯住全场。主要的任务有两点,一是保证检测的顺利进行,防止文天成半路作妖;二是要她在报告出具的第一时间密封送达,不能让任何人窥视到其中结果,也包括她本人。 女助理点头,接卡,推轮椅,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她不说话,小高跟却踩得简洁干练,没几秒就哒哒哒地推着文天成进去了。 文天成挺绝望,觉得自己现在就是砧板上孤军奋战的一条鱼。还作妖呢,刀都已经提到头顶了,除了故意把头撞上去自我了断,他真的很难想出别的作妖手段。 虽然必要时也不是不能考虑。 思虑间,小高跟停下了。女助理将他推进了一间休息室,距离手术台只有一玻璃之隔。 对面的医务人员都已穿戴完毕,白的帽子,白的口罩,白的手套,以及一件白的隔离服,全都在玻璃的透射下泛出森森蓝光。可他们好像看不见室内的人一样,聊天的聊天,干活的干活,闲闲散散也不急迫。 有人开始整理工具盘了,像是久等后的百无聊赖。盘里的刀具被他一件又一件地反复排整,每翻弄一次就伴随一声刺耳的碰撞,仿佛侩子手临刑前的最后一次磨刀。 一根钢针突然被引人瞩目地举起来了,近五厘米的针头又粗又长,在灯光下锐利明晃得扎眼。但,这并不仅仅是一根简单的针,针头下面还连着比针身更长的不锈钢调节器,灰亮灰亮地,一棱一棱地,突出来,像畸形的骨刺一样,穿透皮肤,突出来。 文天成望着这诡异的器具皱眉了,嫌弃的表情使他面部肌肉也一并悄悄抽搐。 “即将为您进行的是骨髓穿刺手术。”女助理立在他背后冷冷说道,“考虑到麻醉会影响检测效果,我们将跳过这一环节,直接进行骨髓的抽取。” 心跳猝然加快,而且在听到骨髓穿刺与不打麻药的两个时刻,尤为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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