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Chapter 48·镜像 公园里随处可见矮小的墓碑和好心路人献上的花草。TINA大声叫着他的名字。 “你说……”时敬之突然镇定下来,下定决心一般重复问:“你说的葬礼,是小豪的。对吗?” TINA感觉时敬之这个样子非常陌生。她太怕了。说实在的,她从入职就一直跟着他,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虽然好多好多时候他都在纵容她,她还是怕的。 时敬之和他的父亲一样,拥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感。 他看着对方,扶着把手,慢慢、慢慢站起身,因为身体直打晃,他不得不扶紧了椅背借力:“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 她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变得平静,哑着嗓子:“……嘟嘟,你知道,为什么……他们不让你见他吗?他们说转院的时候就不好了……” “郑先生又是那样有声望的人物,郑泊豪先生还在巡逻队里做了协议交换,事情好多…好杂,Arthur你不在…所有人都没了主心骨。” “本来大家都在等他的移植手术,前天晚上我偷偷去打听东太平洋区的实验室,他们说……”她绞着双手,忽然发出一声剧烈的嚎哭:“他们说那天晚上他就撑不住了,病危通知书下了五张…!肋骨全断了,心脏也没了一半…他本来有救的,但是…”她伤心到无法开口,仿佛要被即将说出口的残忍真相摄住魂魄:“他们说有一根碎骨藏在心脏里…戳穿了他的……” 话音掉落的一瞬间,他在时敬之脸上看到了惊讶的表情,因为过于震惊,完全是空白的。疲劳和狼狈突然把她压倒。 TINA再也撑不住了,捂着脸痛哭道:“对不起…!!对不起…其实他的心脏内部全被搅碎了…” “当时的报道铺天盖地,郑先生马上就要公布这件事了…因为实在瞒不下了…” “为……为什么……”时敬之头晕目眩,他嘶吼出声,抓着TINA的肩膀质问:“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打不通电话不会上门吗?!” “我去过了!”TINA哭着说:“我如果了的……可是闻先生说你病了,你一直在吐,身体也不好,我不敢刺激你了…” “他说了…他说了会告诉你的。” 时敬之的脸色突然阴沉起来。他直勾勾地盯着她:“TINA,你再说一遍,谁告诉你的?” 时敬之本来要回医院继续陪伴母亲的,但是现在他心里装满了秘密,谁也没说,直奔生命伦理委员会的大楼。 他脸色铁青,跟个幽魂似的,走路都在打飘。那双手瘦得只剩骨头,像只锐利的爪子,紧紧裹着她。 TINA一直跟着他,欲言又止。 她太害怕了,按照她对时敬之的了解,这个人有着无坚不摧的精神和强大的心脏,发号施令、说一不二,甚至连一言一行都带着不可抗拒的压迫感,那是最强大的保护伞,可是他现在的状态仿佛随时会昏倒。 时敬之走了好几步,又突然停下,目光凝聚在她脸上,突然迸出一声沉闷的叹息:“不要告诉任何人,你今天见过我。” “发生……发生了什么事?” “你说…”时敬之忽然喘不上气,低声问:“你说这件事,闻命知道?” TINA一怔,低声道:“我……” 时敬之看了她好半晌,突然沉声说:“TINA,我一直很相信你的能力,但是公私的事情还是要分开的。你很优秀,要坚强起来。” TINA满脸无措,被他这种交代遗言一样的架势吓呆了,“Arthur…你,你要干什么?” 对方只是沉默看着他,眼中全是森寒的冷意。 “不要怕。”时敬之竟然伸出手,非常疲惫、甚至非常平静地轻轻扶住了她的胳膊:“TINA,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要记住,不必害怕。” “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虽然说了也比较多余,但是还是说一说吧,都是我的真心话。你在校的时候成绩一直很优秀,工作以后做的虽然不是本专业相关的工作,但是也很优秀。不过,也别把自己的老本行丢了。”他笑了笑,竟然有点语重心长的意味:“有些东西,到了某个位置,一定会用得到的。” 他这个时候特别平静和温和,但是TINA一点都不感到高兴,她觉得隔着雾看他,根本看不清。TINA忽然感到心里涌上巨大的阴影:“为什么突然这样说话?是……有什么事……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吗?” 时敬之目光黑黝黝的,他盯着她的脸,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有些事情,暂时没有办法告诉你。” “那天他和我提了他的梦想。” TINA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个他是郑泊豪。 她忽然无比恐慌,对着自虐般的时敬之摇摇头说:“不要说了…Arthur不要说了…” “他说他马上要竞选巡逻官了。” TINA终于受不了,哭了起来。时敬之不得不给女士一个拥抱。他那么麻木,却还是红了眼眶。 “所以也不要对我感觉愧疚,或者其他……”时敬之无比冷静,态度鲜明:“你怪我是对的。” TINA彻底顿住了。 “你记住我说的话。”时敬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做出拉拉链的动作。 “如果你以后见不到我,甚至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要害怕。”说完转身就走。 TINA呆住了,她惊愕失色,紧紧上前抓着他的手臂急道:“Arthur!你不要吓我?你怎么了?!你要去干什么?!” 时敬之突然僵住了,TINA感觉手下的肌肉紧绷绷,就要破碎,而时敬之猛然迸出一声辛酸的叹息。 TINA惶恐不安,感觉自己胡搅蛮缠的行为惹他不快了,她刚要解释什么,时敬之却宽容笑了。 笑容转瞬即逝。 “你说,你打不通我的通讯器是吗?”他忽然转身捉住对方的手,眼睁睁看着她播向自己的号码。 三十分钟后,时敬之进了生命伦理委员会的大楼。 他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乘坐电梯,去了地下,来到阔别几年的档案科。 那都是刚入职轮岗期间呆过的地方了。 标准档案室的准入资格是非常难搞的,他在审核区呆了将近两个小时,打了无数个电话,才办理完毕准入手续。管理科室的是个老人,曾经带过时敬之几个月。 他礼貌微笑,同时敬之打招呼。 “您好。”时敬之说。 老人也笑。他替对方盖章,检查证件,然后按部就班将出入证递过去,时敬之却突然问道:“今天的门锁是新更换的吗?” 他冲着门口淡绿色的密码锁指了指。 老人一愣,不明所以笑道:“去年换的。” 时敬之点点头:“感觉很新。” “因为保养得好嘛!档案室很少来人!所以用得也少。” 时敬之帮他一起摇开一扇古老的铰链门。 按照以往,时敬之完全没有攀谈的行为,他对着同事永远是点到为止的克制礼貌,可是,在这一天却无比耐心且珍惜地同对方多说几句,仿佛笔记本经费审批和纸张采购新规都是特别新鲜和珍贵的事。 他这样微笑着,把一分一秒都认真度过的姿态,让人有种隐隐约约的古怪和不安,仿佛他在挥霍谈笑,突然哪天会消失一样。 不过,他对着郑泊豪的事惜字如金,老人也多少得知了一些传闻,只是默然叹气。时敬之已经没有办法解释,他拿了准入证推门而入。 有好多个念头在他脑海里打转,他看着那些资料,看了很久很久,可是如果不能找出破绽,那么证据指向的那个,就是赤裸裸的真相。 不管他愿不愿意。 其实特别难以让人相信的是,他从来没有刻意地去摸查闻命的底细。 他从哪来、他的过去、他这些年干了什么、他到底有没有秘密。 档案室内灯光无比昏暗,时敬之眼睛模模糊糊地看那些资料,所有的能看到的资料,推算、演绎,苦苦追想,当年发生的事,重逢以来、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所有的事情。 他迷迷糊糊,把大摞档案撞到地上,不得不蹲在地上,一张纸、一张纸捡起来,心里突然被一阵绝望吞没。 时敬之走的时候,脚步沉稳,方向坚定。 但是衣服突然被门把手刮了一下,他的身体跟一瓶水似的,剧烈地摇摇晃晃。 那一瞬间两眼发黑,记忆迅速奔涌出来,刀子一样剐着他的脑海。 他看着远处正在看新闻和听古老歌剧的老人,他知道他是从古战场下来的,因为有军功就接了档案室的活,每天柴米油盐,领点工资买买菜,回家和老婆子一起洗洗衣服做做饭,日子清贫又淡然,也是很朴实的一辈子。 其实很多人都这样,不需要多么宏大和严肃的理想,就每天温温馨馨过自己的小日子。他突然记起来在档案室工作的日子,当时很多人知道他是时约礼和沈方慈的小孩,也知道他一直参与了电子扫盲的工作,就把很多与此有关的资料交给他,他每天都在整理那些人的生平。 直到那个时候他才发现,哪怕他再自我代入地去体会所谓“底层人”的苦难,那都是轻如鸿毛。他自己履历光辉,他周围的人个个家境优渥、能力优秀,但是其实很多年轻人就是普普通通,学历平平,长相平庸,一家五六口人的整个家庭收入不足他月工资的三分之一,这还包括了孩子的学费和日常生活费。单亲的、贫穷的、十二三岁辍学的、长大成人却没有像样的文凭的,为了一个月千八百出头的工资奋斗拼命,养家糊口从来艰辛不易,不是有那么多人有闲心听他的高谈阔论、人生理想,也不是那么多人跟他那样拧巴去思考“悲悯心”“人生价值”“爱与仇恨”之类的东西,他保守如斯地看音乐剧,可能旁人听都没听过,那才是大多数。 他当时那样迷茫,感觉和大众格格不入。他是最不入流的那一个,永远无法融入。 时敬之对整个世界的认知无比单纯、单一、匮乏,他对人群对集体的想像力已经缺乏到可悲的程度。 他永远被架在空中,无法降落。 而闻命给他的现实感太强烈,他从未去怀疑。闻命在他眼里一直是真实的,和他自己看不看得见、听不听得到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他甚至能在完全看不见这个人的情况下铭记属于这个人的气味、声息、属于闻命的一切,他又能在阔别多年后第一眼辨认出闻命,这就是当年的人,他这样确信。 和他的世界完全不一样的人,他那般明了。 在他所处的圈层里,封闭、保守才是处事铁律,所有人其实都那样单一而抽象,如同面目僵硬的僵尸,一旦活泼过头或者特立独行就会视为异族与异教徒,受到所有人的凝视和审判,进一步被抹去棱角,被逼着认输妥协,最后当作敌人屠杀。 所以他把闻命保护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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