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夫人又说:“必须开放西区学校的竞争资格,这是对自由的保护。不然我们会收回数据授权。” 第一部门有人抗议,“你们管太多了!” 第二部门有人摇头,表示支持时夫人的意见:“我们经费有限,大家在商言商,大家不是慈善家。” “曾经我们的理念是维护公正。大家不知道吗?教育本身不是商品,接受教育才是。教育增加了市场逻辑对学校、大学和技术教育的控制。在模块化的、长时间的培训服务中创造竞争市场的持续尝试意味着公共和私人机构都变成了提供者,它们相互竞争,采取收费和补贴。首当其冲的是基础教育的公共教育。” “人力、知识成为一种资源。社会普遍认为教育是社会再生产的过程,即它是一个面向未来的创造性过程。” “要不要看看鲜活的例子,我自己的儿子就是生在聚光灯之下的。”时夫人把时敬之的视频资料调出来,从婴儿期到中学时代的所有轨迹都被放送在几个大屏幕之上,她指着那个少年人的脸说:“公开,透明,正义,平等的竞争,这难道不是典范吗?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天空之城,我们可以把西区打造成第二个天空之城。技术的飞速发展为我们带来了便利,而且我宣布,”时夫人站起身,她不知按动了哪个按钮,屏幕上的人变得立体起来。这其实并不能引起人的赞叹,但是下一刻发生的变化让很多人发出了哗然的响动,时夫人走到时敬之的立体投影边,牵起了时敬之的手:“虚拟系统2.0’实验进入内测阶段,我提议将这个系统的内测活动投放在西区各大学校,从学前到高等院校,选择分层试点投放。” 这引来窃窃私语,第二部门有人动摇了,他问:“有什么意义呢?” “没什么意义呢?”时夫人说:“你能找出来的所有没意义的地方,把他从电子扫盲地图上剔除掉,就是虚拟系统2.0计划的意义。” 这更像是诡辩和乌托邦构想。但是时夫人的话依然引来很多人心动。 时敬之知道,时夫人运筹帷幄,他也知道,这场会议结束之后,很快的,很多人会知道这件事。 第一部门有人提到,过于保守的规划带来了巨大的预算赤字。“我们应该听听时夫人的话。”他说:“西区区长已经休养太久,这积累了很多工作。很多决定没有被作下,此一时彼一时,我们不能限制这些地区的发展,市场是瞬息万变的。” “我们应该看看赤字多少万。”这个人紧接着改口说:“多少亿。” 那可能是十四岁的时候,在时夫人带时敬之上前线历练之前。她一直做的事情太多,后来一整个家庭都投入其中。时敬之参加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会议,成为一个样本、标本、模型。那种身份给他带来的感受非常复杂,作为符号,他感到愤懑,压抑,不公。可是作为被牺牲品,他竟然也感到了与有荣焉的荣耀。 他知道母亲一次次深入大山驻守,守护,用自己的脚步探索他者的存在,又用自己的双手改变了他者的人生。 她一路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吃过很多苦,这场会议以后她转身痛哭,因为竞争原则完全打破了她信以为真的公正理念,为了技术的推进和整个计划的实行,免费、不计报酬的义务教育法则被终结,竞争和淘汰成为规则,谁都明白,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残酷的竞争。只要有竞争,就会有你强我弱。她抱着时敬之嚎啕大哭,她说兜兜,兜兜,还是有些人的人生被放弃了。 其实并没有什么绝对的对错,起点公平和结果公平都叫做公平。时敬之知道,从来没有两全的事。 回家以后父母开始了争吵。 在那之前时氏夫妇已经开始了琐碎无比的争吵。 “你为什么这么快把计划提起来?”时约礼说:“你都没和我商量。” “到底谁才是一家之主?” “你还把时敬之的资料拿去了?我说了多少次,做事情避着他,这是对他的保护,你知道多少人居心叵测?你自己带过什么学生你不知道?有人打击报复怎么办?” “你自己不顾他多少次你不知道?他生下来才几天你就去了山里?我自己带他多麻烦你问过吗?我辛辛苦苦把那么小个孩子拉扯大,你体谅谁?你自己说说你体谅谁?时约礼!” “不同土里长出来的东西,只浇水养不活!不看看底层都是什么人?!”时约礼脸色铁青:“他们跟你儿子不一样!” “你说谁?!你在骂谁?!时约礼你瞧不起我!”时夫人歇斯底里,突然捂着脸痛哭:“你瞧不起我在孤儿院长大吗?!” “你看看你在说什么话!”时约礼说:“莫名其妙!” 他们吵了起来,时敬之一言不发,站在一旁抹眼泪。他其实在说话,你们不要吵了。 他说过很多次,爸爸妈妈,你们可不可以不吵架。 他们把所有外在的压力带回家中,时敬之是他们博弈的筹码,武器,工具,随便什么,他是个符号。 时敬之经常会发现那对夫妇同印象中不一样。时约礼并不温文尔雅,他强势、专横、霸道,太多时候一意孤行。因为在鸟巢区摸爬滚打多年,那怕他再尽力掩饰,在不经意间暴露出的微小细节里,时敬之总会有种错觉:这个人很危险。 尤其是在撞见父亲毫不犹豫地揍翻一地新生,和周围的人勾肩搭背谈笑风生的时候——那一刻,寒意接连漫上后背尽管只是训练而已,他觉得父亲那样陌生,离自己那样遥远,他和那群挑衅者一样,躺在地上仰视他,看着他灿烂明媚的笑容,既失落又高兴。 这种焦灼争持的状态让他想起很久以前的比喻,时约礼曾经在某次激烈争吵后形容他的母亲是一只刺猬,他说她浑身带满伤人的刺,支楞出满身棱角,总是在把尖锐的武器摆在那里,毫不收敛。 他的母亲毫不退让,女人的声音尖利高亢:“我就是这样!你能把我怎么办?” 没有人知道,这个比喻在幼小的时敬之脑海中留下了多么大的阴影,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因为那时候他只是躲在房间里,咬牙警告自己,你要听话,你要记住这些,你要理解他们。 他用这种光明向上的话语引导自己,努力忘却心内一闪而过的残影,飞奔的生物踩过他的鞋面,停在他脚背上吱吱乱叫,他低下头,那生物也在看他,她有着一张呆板的女人的脸,老鼠一样黑豆般摄人的眼睛,尖长的下巴快速动弹着,背后长满棕褐色的刺。 时夫人是一个看起来如同死水、没有爱好的女人,对于所有能彰显“柔情”与“温软”的东西都敬而远之,她冰冷、克制,强硬笔直到无情,甚至算得上冷血,她的体温也的确比旁人低很多,在时敬之遥远的记忆深处,在夏日里头,他是爱贴着时夫人的,哪怕只是伸出五指,握紧她的小拇指,女人小巧玲珑,胳膊纤瘦,小臂上又带着些许精健的肌肉,整个人凉沁沁的。 她破开炎热逼仄的夏雾,带着他一直走,一直走,那段山路他们走了很久很久,时敬之却乐此不疲。当他仰起脸,他看见女人泛着红晕的脸和尖瘦的下巴。幼小的他想,时夫人总是那么能干,他好累,可她还在走,所以他也必须走,和她一起走下去,他迈出了大步,更大的步子,迈步的频率也加快些,这样他可以和女人并肩而行。 她也许是热的,可是手还是那么冷。 在阴冷的雨天,他想起了那只冰冷的手。 人都是很矛盾的,在最绝望的时候,既希望有人帮助自己,又希望没人发现,留着自己拿点残存的自尊心。毕竟外界会把所有的保护膜打破,最后留在身上的是块遮羞布,破破烂烂,怎么着都是难堪的。 “泊少你这就不够意思了。是谁刚去玻利维亚追人没追上,半夜喝醉了拿西班牙语给我唱吻别??看不起我是不是?明知道我听不懂,那都什么鬼玩意儿。” 郑泊豪说:“人家那是葡萄牙语,不是西班牙语。还有,我那是在洪都拉斯,不是玻利维亚。” 郑泊豪开了免提,对方气笑了,话语子弹一样飞出来:“你埋汰谁呢?故意的?这倒好,显得我跟不上节奏了。” 郑泊豪说:“滚蛋吧,你个傻逼。我现在回家了,真听不懂法语了,买个菜都得找翻译。特别烦躁。” “下次哥哥给你念个拉丁语。”对方又骂,你属老鼠的,满世界蹿溜:“你这不行啊,下次带我去,你哥哥的口语可是正宗巴黎口音。” 郑泊豪在拉着时敬之喝酒,还不忘记说:“你快行了吧!你再跟我吹?!” 对方恨得牙痒痒,他说:“你还不信是吧?!你分得清h 和r吗?th几个音啊?” 郑泊豪扬扬下巴催时敬之快喝,他飞快说了一串葡语,对方笑声更大几分:“…你别耍赖啊豪哥,我可是知道你在骂我。” 郑泊豪也笑,和他斗嘴几句,突然插进一个电话,又忙自己的事。时敬之一直在听,继续盯着桌上的碟子,脸上甚至带点温柔。他的确是开心的,笑容却又有点寡淡,因为不深刻,所以笑意稍纵即逝。 他发现无事可做,就打开朋友圈里写了一篇长文,设置成仅自己可见。 “中学食堂饭难吃是真的。但是,偶尔还是会碰上一顿合胃口的。 竟然还会有受宠若惊今天运气不错的感觉。 看天时地利人和吧,3德币以内总有一款适合我。 要是自己一个人吃饭脑袋总是钝钝的不知神游到哪里去了。 其实吃饭该是两三个人一起的事情。 p. s. 今天是一碗薯条,一碗酸奶,一碗“酸辣汤”(味道不错,里面有鸡肉丁,菠萝丁,粉丝,木耳)。还有一块儿猪肉,希望师傅以后都按今天的做法来吧,好吃,不柴,肉感吃出了牛肉的感觉。 今天天上的棉花糖目测应该是什锦味道的,其中有树莓,蓝莓,覆盆子,蜜橙,百香果。讲真我还真是,have a sweet tooth 。 小豪要带我喝酒,人生中第一次经历。下雨了,他们吵架了,我心情不好,还有点累,想喝不敢喝,怕回家被骂。 所以算了吧。” 在那以后,又是大段、大段的记忆留白。 他看到了薇薇安。 天是灰粉色。时敬之出门后雨已经快停了,满地青灰色的地板砖在水膜里反射着光亮。排水系统足够好,地上没有多余积水。 “时敬之。”他看到了薇薇安,她与和他一前一后出门,女人拿着几本资料拦住他说,“我不懂。” “我不懂,这个人,为什么会提出这样一种观点。”她快速念道:“焦花氏说,要是我掉在河里,—— 焦大星说,嗯。 焦花氏说,你妈也掉在河里,—— 焦大星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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