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发不出声音。 很多人在围着他,在和他讲话,他脑海中嗡嗡作响,疾驰的舰艇咆哮,轰鸣。 重物坠落的闷响,地上砸出零零散散的、规律的震动,它也响,地板是空心的,让人联想到隔音并不怎么好的有些年岁的墙壁,它是在不停震动的,尘土跳动的细微声响被放大,缓慢而脆亮地敲击在人的耳膜上方,那也像是落尘,又如同把一颗核桃捏扁的清脆声响。 这些声音最终重叠在一起,有条不紊地响着,似乎是有人在地板上来回移动,落下脚步的余音。 伐木声依然不停,喘息声更重了,别的声音也接二连三响起来,这间屋子过于闷热,太热,热的人喘不过气,包裹住四肢口鼻,勒住脖子,那声音太压抑了,似乎随时要断气了,要去了,身体被挤压到极致,随时准备爆裂而亡。 耳边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远处有疾驰的舰艇和杂乱人声。 忽然,咽气似的声音凝滞,“呵——”那样重,让人心下一沉—— 接着,这声音停歇。 空茫。 无尽的空茫。 光慢慢亮了。 这是一个僻静的市区,距离德尔菲诺新市区的皇家大街40英里。 光是不明的,藏在葳蕤的钢铁树木中凝固,在建楼曾被雷击墙压,从此一直在修缮,周遭多是金属制造欧洲松树景观,枯萎的,倒地的,掺杂在一起,遮住脚边的银色灌木和无尽的火烧后的灰烬。 时敬之睁眼看到雪白的墙壁,白惨惨的墙壁,远处的大屏幕在闪烁着画面播报,整个大区都知道市中心在建的教学楼区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昨夜市区暴雨,气候恶劣,北方的雷雨夹带冰雹,猛烈嚣张。郑泊豪在高速路上飙车,逆向超速,舰艇被过往车辆反复碾压,面目全非。 时敬之的妄想死在了二十一岁的某个寻常雨夜,他将自己困囿于某个想象的时刻,暴雨如注,黑夜阴森,从此他对暴雨有了恐惧。 他蜷在黑暗中望向天花板,骨架中空,血肉分离,在胸腔左侧跳动着一颗瑟缩而脆弱的心脏。 有个女人爬在阳台外的栅栏上望进来,黑色夜雨中有人在呼喊,他听到自己内心的呐喊,双眼一直盯着阳台上冷雨反射出的光亮,思索关于生命的答案。 直到天光大亮。 他四肢平躺,熬过一个黑夜,然后慢慢爬起身,走到桌边倒出一杯水。 几分钟后门被敲响,TINA站在门口等他,见到他来,低声说:“出院手续办好了,假期报告单也已经申请好了。” 她说完才觉得不对劲,又低头给时敬之发信息。时敬之低头看,又冲TINA点点头,发出很轻的一声:“知道了。” 他甚至对着TINA微笑了一下。 TINA瞬间五味杂陈,她开始抹眼泪,抱歉地讲:“对不起……” 时敬之只是微微笑,突然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TINA很惊讶。 他以前不敢做,不想做,因为很多原因没有去做,现在却觉得无所谓了。 他和自己的同事告别,TINA陪他下楼,站在路边等车。 他远了最最普通的人力车,缓慢,但是安全。 上车后,时敬之坐着慢慢看通讯器里的消息,然后一条一条地慢慢回复。 他以前很不喜欢回复信息,他总是回避,现在却有了时间和精力,和那么多人打交道,说一样的或者不一样的话。 最后是郑泊豪。 闭幕仪式那天,郑泊豪在他起身不久后发来一条信息,他那天晚上神志不清,一直没看到。 “我知道你的答案了。” “我失恋了。” ………是可以彼此原谅的吗? 沉船问题中,你会舍弃谁?一个又一个……你选择谁? “我只能怪你……” “我知道你的答案了。” 他说。 我知道你的答案了。 时敬之一直盯着看,看了一路。 他给对方发了好多好多的信息,都没有得到回复。 到站以后,时敬之没立刻进门,他站在房门前久久地看。 花园中的樱桃树枯萎了。 它其实一直枯萎着,哪怕生了叶子,也结不了果,他种下没多久,这棵树就被辐射摧毁了。 当时他觉得自己被重锤猛砸,一口气上不来,两眼发黑,头痛欲裂,可接下来他还能喘气。 于是他就一直养着。 可是他似乎真的很不会照料。他养过鱼,乌龟,仙人球,然后他们都干涸了。 他们都陪伴不了他太久,可能是他心里太空了,又或者他本质需要被责备。 三天他忽然晕倒,被留在病区打吊瓶,后来住在办公楼的紧急休息室。 三天前郑家人连夜带郑泊豪去了东太平洋区,郑泊豪失去了一条胳膊、左侧的肺和半块心脏。 “他不想见你。”TINA说。 他看到花园里有人在慢慢走出来,路过樱桃树,他突然想起郑泊豪说想来吃樱桃,被他仓皇拒绝了。 他也不知道他在回避什么。 他下意识回避,下意识就不用想,下意识就不必去面对那些无知而无尽的恐惧和可怕。 有些事还没怎么拷问他,他已经被突如其来的意外砸烂了骨头。时敬之觉得没意思。 他一直刻意忽略掉的、自我娇惯的、装作若无其事的一切,都以一种非常不体面的方式把真相撕碎在他面前。 闻命打开门,时敬之瘦削的身子直幢幢立着,脸死白地像纸,他担忧极了:“小敬,你怎么了?” 时敬之茫然而疲惫地看他,脑海里什么也不想。 他看到眼前有双嘴唇在开合,残酷地把他的灵魂劈开。 他大张着眼。 努力辨认。 闻命突然皱起眉:“你怎么了?” 你在说什么呢? 时敬之想,你说什么呢? 你怎么了? 空茫,还是无尽的空茫。 时敬之听不见了。
第44章 Chapter 44·镜像 时敬之在进门前三十秒,不动声色地戴上了脑波发射装置。 时敬之进门三分钟后,他们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这是这么多日子以来,他们第一次发生战争。 那更像是时敬之单方面的宣泄。 空间是一点点扭曲的。 闻命风度翩翩地邀请他就座,时敬之连续加班几天,好不容易回来,闻命精心准备了晚餐。 他心情很不错,还打开了唱片机。 如果时敬之不去思考的话,这顿饭可以按照往常的日子那般一声不响地进行,但是他感觉那桌菜很刺眼。 闻命拿了时敬之的盘,自然而然地帮他切割牛排。 银色的刀柄在暖光灯下闪光,随着闻命的动作不停地变幻。 光芒刺眼到难以忍受,时敬之恹恹说:“我不想吃。” 闻命皱眉,他心情还是不错的,关切道:“怎么了?你不想吃牛排吗?那我换别的。你想吃什么——”他放下刀具,为时敬之递来一杯鲜榨橙汁。 闻命刚刚才查看了市中心大剧院的演出目录,他提议道:“改天我们去看剧吧?这周末有演出,《藻海无边》《谢利》《教师》你喜欢哪个——?” “闻命。”时敬之盯着面前银灰色的桌布说:“你为什么这么冷静。” “我?”闻命奇怪地收回手:“你喝呀。发生什么事了吗?”他说,“我感觉你也很冷静。” “我心情不好。”时敬之忽然这样说。 闻命目光一颤,他不动声色道:“怎么了?小敬。” “你为什么这么冷静。”时敬之问:“你为什么可以这么冷静。可以一直谈吃什么、说什么、玩什么、从不问问发生了什么,从不关心到底怎么了?!” “你觉得和你谈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不好吗?”闻命说:“晚餐、话剧,这不是关心吗?” “你关心吗?!”时敬之突然冷声说:“你就这么事不关己。” 闻命绷着脸,努力缓和语气:“怎么回事?” “小豪他——”时敬之望向窗外。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闻命竟然非常心安理得:“我看到了新闻,大区电视台每天都在播,怎么了?” 时敬之被惊愕攫住。他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闻命莫名其妙,他忽然忽然沉下脸,狐疑道:“你不这么觉得?” “简直是莫名其妙。为什么要提到他?” “那天晚上……”时敬之艰难地说:“那天晚上,我在哪里?你在哪里?” 这是一个充满需要回答的问题的责难。 “所以?”闻命的脸色更难看了,他突然放下刀叉:“你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提到他?郑泊豪?” “我……”时敬之突然喘不动气,他将目光停留在闻命脸上:“我……” 对方丝毫不让。 他忽然倦于和闻命的争持。 “不关你的事。”时敬之最后下结论。 而闻命的坏心情并没有得到缓和。 积怨瞬间显形了。 他们不欢而散。 时敬之为众人所称道的古板性格和对自己的苛刻态度终于成了一把刀尖向外的武器,从他笔直瘦削的身体中冒出头,轻易刺痛每一寸空气。 他将脑波发射器摘下放到餐桌上,回到卧室锁紧门,拒绝交谈。 时敬之没了心力,仿佛跑完了长跑,筋疲力竭。
第45章 Chapter 44②·镜像 是梦。 又是梦。 是大段大段,残缺不全的回忆。 时夫人火烧眉毛:“我提议,放宽数据库的权限。” 对方一个激灵,瞬间站起身:“我们数据库不开,你知道吗?这都是隐私。” “你要这干什么?你不是管小孩的吗?我跟你交个底,在编的是5000万到8000万,吸毒人员,暴力分子,恐怖分子……” 时夫人说:“你知道生命伦理委员会的数据库里有多少学生的资料?” “12,000万到16,000万。家庭背景,社会经历,爱好,日常,每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从哪条路走过,经过了几个十字路口,上了几节课,打了几个瞌睡,如果我想,我都知道。” 学生们的行程轨迹在大屏幕上连成一条条颜色鲜明的线,在人流量最大的十字路口,加装了更多的电子计算机,用以维护日常的秩序。 “但是这只是鸟巢区的。”时夫人说:“但是西区,不足1000人。” 对方迟疑说:“那西区……” “西区的基础建设太慢了,不是吗?”时夫人看着他,缓慢而平静地说:“这个可能要去找西区区长,可是他生病了,休养很久了。”对方说:“这个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是吗?” 没有健全的监控系统,要找学生只能用脚步丈量土地,而西区的大街小巷,这些年来不知被时夫人走过多少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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