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歉也好、探望也好、赎罪、弥补……倾尽全力做他所有能做的。 哪怕无能为力。 薇薇安来看过他一次,对他很是担忧。她似乎很理解时敬之的痛苦,可是她也明白,感同无法身受,那些痛楚与烧灼只能他自己咽下,他人只能旁观。 他听不进去所有人的话,这种消极状态甚至连兰先生都惊动了,远在南太平洋区出差的兰先生给他打了十几通电话,一天好几遍,他非常忧心时敬之回到七年前的那种不稳定状态,然而时敬之完全听不进去。 兰先生怒吼:“兰传旭说薇薇安这几天在家以泪洗面茶饭不思!时敬之!你脑子清醒清醒!你需要帮助的话告诉我,别自己硬熬,你是熬鹰吗?” 可时敬之接收的信息太多了,已经短路、卡顿,可是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给他时间让他清理自己,把自己格式化。 TINA最后说,“……他不想见你。” “你不明白吗?” “他最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你也最了解他。” 那声音柔软如丝绞绳,绞住他的脖子,令他刺痛。 时敬之被蛰了一样,如梦方醒,筋疲力尽。 此后是窒息般漫长的折磨。他开始整夜失眠,他好久没有失眠过了,可是他最懂失眠的滋味,他整夜整夜不睡觉,就像那些日夜不休、轮番计时的钟。 失聪令他变得迟钝,而脑波装置太嘈杂,又加剧了他的烦躁,于是他总是特别抗拒佩戴装置,在无声的世界里长时间无意识地走神。 接踵而至的是接连不断的治疗。 时敬之为了快些好起来,甚至不顾医生不赞同的眼神,在使用脑波发射装置之外,吃下了副作用极大的辅助药物。 他太急了,他必须马上好起来,胜于自然、超越自然,毫不歇息,好像在狂风暴雨中加速奔跑就可以避免沦为落汤鸡。 可他的身体已经非常疲惫了,而精神依然亢奋,像是喝完过量咖啡一直奔跑着的长跑选手,这种持续性亢奋、间歇性疲惫的状态折磨了他好长一段时间,加上药物的影响,以至于他总是嗜睡,反胃,暴躁,无论是抵抗疲惫还是忍耐脾气都需要极大的克制力,他全身的动脉和静脉里都在流淌火焰,他太痛,如果被允许,下一刻简直要撕心裂肺地尖叫。于是他封闭自己,逼迫自己冷静、理智,他要泵送寒冰,用高压把自己压制成型。不然下一刻,他就会粉身碎骨地自曝。 这种紧绷的状态不仅仅影响到了他自己,火焰太多了,蔓延出来,小火苗也炙烤了他周围的人。他的火爆脾气和冷言冷语不停戳伤周遭的人,连TINA都好几次欲言又止地看他,仿佛看着一片令人恐惧的风暴。 他的人生全然失了节奏,空荡荡、乱糟糟,枯涸的荒原里长满野草。 时敬之甚至会在失眠的夜晚侥幸地想,离开人群是个好事,不然他就是人体炸弹,随时随地制造社会矛盾。 他就这样回到家中,把自己关在楼上的卧室里,轻易不出门。 其实他和闻命也有软化和好的短暂时期,但是只存留在点头讲话的层面,尽管他们同桌吃饭,却总是各怀心思,心不在焉。 时敬之现在对闻命的想法特别复杂,五味杂陈,他自己都分不清那到底是怎么样的感觉。 他只是下意识特别想回避关于闻命的一切,一旦闻命靠过来,他就觉得无法呼吸了。然而他又在绷紧心里最后一根弦,不可以冲着闻命发脾气。所以他一次又一次软化着态度,闻命说,看剧吗?时敬之压着心里的憋闷,强笑出来,“好啊。”可是半途时敬之又睡着了。他如此心神恍惚的态度很令闻命不快,后者也在忍耐,可是很难忍住,时敬之在某天半夜闻到一股奇异甜蜜的果香,他目光呆滞地走出门,看到闻命在黑漆漆的露天阳台上落寞地抽烟。 他背对着时敬之,手边放着一根已经用尽的电子烟。他应该已经站了很久了,紧闭的阳台门上蒸腾出一层轻雾,为了防止烟雾报警器鸣叫,闻命在报警器外部包裹了一层透明的高分子膜,然后把整片阳台窗打开,风呼呼灌进来,闻命就像个燃着炊烟的炉子,蓝白色烟雾快速飞起又扩散,吞噬掉他冷若冰霜的脸。 那一刻时敬之完全惊呆了。 恐惧、震惊、难堪、酸涩、心痛,暴涨的情绪让他的心脏收缩剧烈,时快时慢,时敬之目光缩在男人抽烟的侧脸上,又以极大的克制力让自己出奇冷静地回到卧室躺好,全程一丝动静也没发出。 他几欲尖叫。 他越来越不想和闻命接触了。从那次吵架开始时敬之把卧室门锁得非常之紧,他还加了一道密码锁。 这种完全把闻命排斥在外、为了其他人而不遗余力的奔波劳碌令闻命满怀怨恨,可是他也在狠狠压制那种暴涨的怨恨,似乎为了对抗时敬之的这种恶劣行为,闻命从没回来睡过,一直睡在书房里。 这次闻命真的生气了,时敬之知道。 以前在光明街的时候,他们也有吵架的时候,闻命不理人的时候非常残忍冷酷,他会完全无视时敬之的存在,把那些讨好和宠爱全部收回去,每次这样时敬之都特别痛苦,比批评和惩罚更可怕的就是漠视,闻命这一招太伤人了。 他们都很不会消化彼此的无助和暴虐的破坏力,仇敌一般剑拔弩张、势如冰霜。 可是也有很多时候,对方会走近他。哪怕他们在冷战,闻命也会定时定点拿了药和水来灌他。 那不是关爱而是攻击,因为方式过于粗暴。 一开始他尽量心平气和地通知,后来面无表情地硬灌,阴沉沉地强迫他,于是吃药演变成打仗。 体力上的悬殊要时敬之拳打脚踢、用尽全力去抵抗,可每次他都会被压制,逃无可逃地被人拽着脚踝拖回去,有一次闻命甚至火大地拿衬衣捆住他的手肘,如同七年前那样捆住他,以一种捆紧羊羔的方式来逼他就犯。可是时敬之太倔强,他把嚼碎的药物吐出来,厌倦又冷淡。 这更加激怒了男人,闻命甚至以强吻的方式来勉强时敬之,逼着他在强烈的胃部痉挛和不住的反胃感中咽下苦涩药物,直到对方全身湿透一动不动才会把时敬之放开。 那件白衬衣皱巴巴,白如死人的白骨,破破烂烂,凄凄惨惨。 这样过了好多天,有一天吃完药以后,时敬之终于流泪了,屈辱感压倒了他,他耻辱不堪。 屋里风卷残云,满地都是水渍,被子上也湿透了。 闻命在冷凝的沉默中放下洒了一半水的杯子,一言不发。 “不闹了。” 他突然凑过来不顾时敬之的挣扎抱紧他。 闻命全身的重量压在时敬之肩膀上,“不闹了……好不好?不闹了。” “我们不闹了。” 他的声音嘶哑,时敬之看到他眼中布满红色血丝,眼下乌青透着一股巨大的疲乏。 时敬之鼻子瞬间酸了。 好久以后,他细细吸着气,默默流眼泪,不敢太大声,因为闻命累极了,说完那句话以后,直接趴在他肩膀上沉睡了。 等回过神来,时间已经过去十几分钟。时敬之手中的通讯器在震动,TINA发来年假统计台账,需要每个人确认。 "Arthur,统计数据需要在明天中午十二点前上报秘书处。" 这份文件在他通讯器里躺了三天,而时敬之久久未动,仿佛要拖到DDL的最后一刻。 他多年未认真休假,这次连着放大假,人生状态也出现了重大转折。他盯着台账表格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来回看了好几遍,在TINA忍不住催促时,匆忙签字盖章,把文件发了回去。 时敬之在客厅坐了一会儿,记忆中还停留着男人抱着他熟睡时的感觉,沉甸甸的。 哭泣停止了。那天,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坐了好几个小时,被男人抱在怀里,充当男人的支柱。 时敬之靠进沙发,闭目躺了三分钟,然后调整好脑波发射器,慢慢上楼。 他到书房门口的时候,听到唱片的声音慢慢传出来。 他站在门口把一首歌听完,僵直不动。然后那首歌又开始循环,沙哑的女声温柔地漂浮在空中。 “Es ist ein Schnee gefallen, 当雪落下时 und es ist doch nit Zeit, 当时间不再停留 Man wirft mich mit dem Ballen, 当雪如球般涌向我 der Weg ist mir verschneit, 当我泥足深陷 Mein Haus hat keinen Giebel, 家无梁楣 Mein Haus hat keinen Giebel, ……… Ach Lieb, lass dich erbarmen, 哦亲爱的,请仁慈点吧 Ach Lieb, lass dich erbarmen, 哦亲爱的,怜悯我吧 Und schleus mich in dein Arme, 快拥我入怀 ……… Ich hatt' mir erkoren, 我已经选择了 Ich hatt' mir erkoren, 我已经选择了 ein minnigliches Leut, 一个挚爱的男人 an den hab ich verloren, 那个让我遗失 mein Lieb und auch mein Treu… 爱和忠贞的男人…” 多符合他现在的心情,带着种天真的脆弱。 可是他忽然明白,这是属于闻命的,小小的、难言的脆弱。 他在战争爆发的间隙把自己藏在一间房门后,孤单之极地听一首绝望的歌。 他有着难以言说的愤怒,还有布满血丝的眼睛,他大费周章地冲时敬之咆哮,再紧闭着房门,就如同他大半夜闭紧了阳台门再大开窗户站在狂风中抽烟一样——这是一种从未言说的保护手段。 时敬之眼睛发热,他吞咽着,把嗓间梗阻的感觉熬过去,抬手敲了敲门。 “请进。”屋里的人说。 同时而来的还有急促的脚步声,两秒后闻命开了门,他努力抑制自己的冲动,尽量若无其事地冷着脸,低声说:“怎么了?” 他妥协了。 闻命妥协了。 时敬之下意识想。 只要闻命搭理他,就代表闻命妥协了。 那是种非常不理智、不冷静、不需要时间去忖度的直觉判断,时敬之自己都没发现一个谬妄的事实,他对着闻命的时候,总是直觉大过思考,他从不思考,很多时候是下意识做出反应。 不管他们貌合神离、隐瞒、沉默还是冷战,很多个瞬间他们会下意识做出默契的回应,有时候又会因为回应而重修旧好,那特别荒谬,特别戏剧化,可是很多次都是这样。 时敬之忽然记起来七年前的某一天,也是这样。 那天他惹了闻命不快,闻命摔门而去,时敬之自己呆在令人无法忍受的、极速降落的黑暗中,那种黑暗如同冰冷的钢制器具,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惊恐不安,瑟瑟发抖,如果他可以尖叫,下一刻他就可以嘶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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