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愣,身后的三五个同伴一起凑过来,齐齐整整地回答:“啊……不知道啊?就公寓那条街全封锁了,我们学校和区政府都发邮件了,你没看……通讯器……?” 说话完毕,有人发觉他穿了一身深色工装,恍然明白这人是个移民劳工。 他们瞬间生出某种强者对弱者的怜悯之心,文明人对底层人的怜悯之心,这群理想主义者们料想他可能是偷渡客、贫困学生或者是吃政府救济的人,学生们有自己的圈层,他们知道,有些人——或者说同根同源同肤色同地缘的同胞们——为了丰厚的政府救济金,拖家带口地通过蛇头奔赴德尔菲诺,然后穿着不体面的衣服,畏畏缩缩,这些人最擅长打黑工了。 按照常理,高学历学生对着好吃懒做的偷渡客们都怀有微妙的鄙夷不屑,他们厌恶与这群人划分为同一群体,那让他们感觉到丢脸,在超市同一摊位前买牛奶时,他们都会看着对方简朴的穿着打扮和怀中、肩上、脚边葫芦串式的一大群孩子腹诽,看啊,这群 蛀虫一般好吃懒做拿着海外救济金的懒人们。 有人的眼中露出傲慢,但是傲慢紧接着被强烈的悲悯心和内疚代替,他们可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精英后备军,本应该怀有最崇高和单纯的人类同理心,有人情不自禁掏出通讯器页面给他看,还有人解释的话语都变得详细若干,近乎絮叨:“…呐…就是这个邮件,联合政府”有的人怕他不识字,还专门用两种语言把邮件内容翻译给他听。 闻命愣愣的,这封邮件里很多字他不认识,但是语法和构词法似曾相识,加上学生们的解释条理清晰,闻命飞速反应过来,“那贝伦大厦呢?!” 众人齐齐一愣,又开始七嘴八舌:“贝伦大厦是哪里?” “我不知道啊你问问别人?” “不知道贝伦啊我们都不熟刚搬过来的,邮件里只写了这三条街,你看你要不要确认一遍……” “那边有巡逻官!”有人大喊一声,急急冲着巡逻官跑去,仿佛比闻命还急。 闻命看了远处一眼,巡逻官正被学生拦住,频频望向这边,他心急火燎,匆匆回答一句“多谢!”,抬起大步跑远。 他们住的地方和出事的大厦相隔一条主街加一条小路,只是贝伦大厦外围整个被砖瓦和刺栅栏围了起来,闻命要绕很远的路。 那天他因为绕远路,多跑了三分钟,那多出来的三分钟让他拼尽全力,他想起那些学生,有个女生心惊胆战地讲,她说有人去敲门提醒,当时有工作人员敲门,叽里呱啦得讲话,她只听懂了gas leak,根本不知道要干嘛,还在公寓大厅坐了一会儿…… 闻命想他自己在家怎么办呢?他受伤了,根本不会照顾自己。他好不容易有点软化的态度了……闻命难过地想。 他曾经无忧无虑,这种无忧无虑更像是早知命运残酷后的自我保护。 社会是个严密又无情的大机器,所有人都在拼尽全力地追赶,为了维持某份体面光鲜的工作掏空身体,又或者为了家人、健康焦虑不安。他们都害怕落单,被这个时代抛弃。可是他们还是有希望的。年轻人为了改变命运努力学习,上班族为了家人孩子拼命加班,他们自动去适应规则,把自己打造成社会链条上的某环。 可是闻命不这样。因为他早就明白人生处在谷底,反而不会对未来怀有太多期望。 他像是山林间自由散漫的动物,全身上下带着荒野之息。那片海岛与世隔绝,不通人烟,遍布贝壳,代表海水从陆地退却的证据。闻命想自己的人生也和大陆隔绝了。 他不属于工业革命与人文启蒙洗涤改造过的“文明社会”,高科技、高文明的世界里光芒璀璨,却从来和闻命没有任何关系。 他骨子里带着不曾被驯化过的野性,还带着某种生命力量的本能,他的任务单一而简单,那就是活下去。 他在闷热的黑暗中极力奔跑,穿越那些破损卷曲的电线和悬挂在头顶的黑灰色旧鞋子,就像他穿越高地与湖泊,穿越崎岖的山路一样,他用力向前奔跑,随着剧烈的喘息,内心深处涌动着一股巨大的渴望,他分辨不出缘由,就只能咬紧牙关,目光坚毅地看向前方。 人在高压之下可能会更加清醒。他心里想了很多,他突然明白,他为了做顿饭心神不宁、胡思乱想地置气、再无理取闹般刻意制造出巨大的声响,无非都是为了引起那个人的注意。 他记起自己唯一一次步入大学校门,他听到学生们天真无邪的“三段论”,很符合他们的象牙塔出身,他还记得那群人信心十足的欢呼,“我们都会变得光芒万丈!” 我们都会变得光芒万丈。 然后庄严肃穆的钟声贯彻云霄。 那是很神圣又不可侵犯的庄严时刻,闻命忽然看到了别人高不可攀的、光鲜亮丽的人生。他没有嫉妒或者怨恨,只是情不自禁地抬头仰望。 那是好多好多将要开启人生的新鲜生命。 闻命站在礼堂外,他想,即使自己永远没有办法走进门去,戴上学士帽,那也不要把整栋楼毁灭掉。 闻命前半生过得并不顺遂,他曾经像是一匹孤狼,远离人间的嘈杂,总爱站在悬崖边听轮船的汽笛声与风暴潮的回音。那时候他的内心深处平静,仿佛是野兽沉入冬眠。 他有一颗奔放自由的心,因为不想破坏自己的天性和野性,也不想破坏外面的世界,所以只想安安静静地活下去。 曾经他想,只要自己学会退步和忍耐,他就不会打扰外界。他的求生本能压倒了一切,趋势他疲于奔命,再也无暇奢望其他,可是奥本是他一生的转折点,他就像是那些轮船一样,在一个中转站停留,启航,偏离航道,走进一个未知世界。 他想他遇到的那个人,那个人真的很符合他对精英与文明的想象,体型娇小,文静雅致,脆弱又温软,需要生活在装潢高贵的殿堂中,需要被书本和知识滋养,需要时时被密不透风地武装保护着。他应该被捧在手心中,任外界风雨飘摇,总有人去为他遮风挡雨,把他保护得很好。 被保护得很好。 闻命心里突然生出剧烈的渴望,原始而蠢蠢欲动的渴望,仿佛是被桎梏的野性忽然复苏。 赶回家的时候,闻命远远瞧见门口站了一个人,那人听到路上的脚步声,把脸缓慢得转向这个方向。 闻命奔跑的双腿突然一顿,他就这样停了下来,视线久久停留在对方脸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如梦方醒般,一步又一步,拖着步子走近对方。 那人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他身上穿着闻命昨晚偷偷洗过的衣服,锁骨下方还配着那把枪,因为过于瘦弱,肩膀支楞着。 不过他的脸色好一些了,不再是病容憔悴,脸颊稍微带了点血色,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闻命投喂的缘故。 他静静站在门口,站在门旁边灰蒙蒙的电线杆旁,仿佛对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冷静又克制。 只是在某个瞬间,闻命看到他的肩膀轻轻塌陷般垮动,仿佛他整个人都松懈了,连脸上平静寡淡的神情都变得温柔生动起来。 闻命张着嘴站在那儿愣了几秒钟。 然后他大步向前抱住对方:“你吓死我了!” 虚惊一场。 闻命觉得这个世界上最触动心弦的词就是虚惊一场。 怀里的身体瞬间僵直,闻命也不在乎了,狂喜压倒一切。他絮絮叨叨说:“吓死我了!gas leak!是gas leak!你为什么不跑!……啊不对!我怕你跑了找不到你了!” “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那个人似乎对他的出现特别意外,他下意识想推开闻命,却又停顿了,在听到对方剧烈的心跳声后,他更是一言不发。 最后,他一直站着不动,任由对方抱着,带着股傻乎乎的淡定,沉默地面向闻命来时的方向。 * 冷静下来后,闻命第一反应就想拉着他逃。 东西不要了,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什么也顾不得,拽着这人的手转身就跑,可是手下一沉,生拉硬拽拖不动。 一次,两次,三次…… “你怎么回事……!”闻命的声音带着尖利,劈叉一般嘶吼,声音完全变了调。 闻命奇怪极了,心道快没命了你他妈还犟!你犟什么犟! 他心急火燎回头一瞧,正正对上那人平静无波的眸子。 “……!!” 闻命整个人呆住了,猛然反应过来人家腿上有伤。 空气中蔓延着淡淡的臭味,这里电线老化那样严重,稍有不慎就会死翘翘。拥挤的贝伦大厦中所有的空房都被占据了,偷渡客、贫困留学生、嬉皮士、黑户人口……宛如拥挤的动物园,楼上飘下彩色帐篷。 臭水沟里还散发着恶臭,抽油烟机轰隆隆作响,这栋楼里有人在做甜油饼,散发出阵阵甜蜜而诱人的香气,四溢飘散。 在那盏不亮的路灯之下,他们两个静静等候。 闻命看到了自己的手,他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 冷汗顺着锋利的眉眼层层落下,宽阔的胸膛剧烈起伏,闻命头昏脑涨,他看到自己的手在抖,止不住地抖动,手掌中是黏腻汗渍和不小心蹭到的泥土,黄棕色的污渍如同冷却的油脂,浸透他的手掌,再储存在纵横交错的掌纹中。 对方只是静静地、庄严地任人牵着手。他垂着眼睫,身上穿着闻命从慈善店换来的旧衣服。很普通的白衬衫,闻命穿了件大号的,他穿小号的,布料便宜,也很柔软,歪打正着一般,最最适合病患。 那是很古老的棉布,和现在科技感十足的布料格格不入,好在虽然很破旧,但是闻命洗得很勤快,也很干净,只有在某些地方血迹斑斑,那是因为前阵子小哑巴的伤口渗血,把衣服湿透了。 其实那个时候就能看出来些许本性了。 有些事那样明显,闻命拽着他的手,不顾一切、生拉硬拽带着他逃命,时敬之直直站在原地不动,却从来不曾放开闻命的手。 闻命发现他的关注点只是一直在彼此交握的手掌上,闻命这才注意到,自己把对方握得那样紧,而他心里又是那样紧张,刚听到出事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傻子一般豁出性命一般跑回来找他,嘴里嚷嚷着要带他走。 他那样冲动冒失,满头热血,而对方只是寂静无声地站在门口,孤单地守着某个方向。 闻命突然有种错觉,对方是那样擅长等待和忍疼的人,好像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安安静静、无声无息地一直等下去。 你在等我吗? 闻命想,你又不是傻子,你是特别厉害、特别聪明的小孩,你对危险也特别敏锐,不然奥本爆炸的时候你早就死无全尸了。 闻命刚救他的时候就分外确定,对方是受过某些野外生存训练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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