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躺着一个人。 * “过去总是美好的,因为一个人从来都意识不到当时的情绪;它后来扩展开来,因此我们只对过去,而非现在,拥有完整的情绪。” 闻命后来想,他的确把过去的一切都给美化了,甚至是忘记了。 因为他的前半生实在是一段……说不上愉快的经历。 他叫闻命。 listen to the vioce of the god. 负责支教的人曾经问他叫什么,他说,我叫闻命。就是要凡人谛听上帝的圣音。 然而他又说,我不喜欢我的名字。 在闻命眼里,这个名字更深层的意思是“认命”。 可是支教的人告诉他,闻鸡起舞,改变命运。 对方笑着鼓励他,言语中对他表示某种赞美和认可,闻命,这是个多好的名字呀。 syren. 他没有讲出来,syren是他的代号,岛上的大家都称呼他,syren. “我叫…闻命。”闻命说。 没有回答。 “闻命,就是闻鸡起舞的闻,改变命运的命。” “你知道闻鸡起舞吗?” “一个叫组蒂的人和朋友互相勉励振作。半夜听到公鸡打鸣,就起来舞剑,后来人家说闻鸡起舞是及时奋发的意思。” “命运的命你懂吗?fate?就是只有一个音节的字?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喂!你听得见吗?” “……你叫什么?” 你来自哪里?我们去哪?你有什么想法?我在说话你听见了吗? 没有人回答。 闻命以为自己捡回来一个哑巴。 他捡到一个小孩,看起来十岁多的的小孩。这人给闻命的第一感觉是,娇生惯养,可以轻易让人联想到香喷喷、热乎乎的牛奶与蜂蜜。 黑街里四处弥漫着硝烟、海风还有血水的腥味,令人作呕。闻命还闻到了铁锈的味道,远处还传出几声枪响。他瞬间联想到海岛上的轮船汽车机械加工厂,那里面有子弹制造机。 真是糟糕透顶。 闻命呸了一口,又回身去看。地上那人已经昏迷了,他流了好多血,小腿被弹片波及,划出一道很长的伤口。 闻命狠狠心,一把将他抱起来,他一路疾行,矮身藏进了海港边停泊的渔船中。半途对方醒来,他竭力挣扎,根本不听劝,闻命心惊肉跳,最后狠下心,一掌劈下去,把人敲晕了。 奥本不能继续待下去,闻命想。 前景很不乐观,社会阶层已经固化,光滑的壁垒森严,他知道在这里取得一份所谓“户籍证明”的希望非常渺茫。 因为某些不可说的地缘争端,联合政府近些年加强了对这里的户籍管控。据他所知,在奥本咖啡厅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妇人,她二十岁来到奥本,却只有一张奥本的工签,其他时候一直拿着隔壁大区的户籍证明,出行与生活非常不便。 两天后,他带着小哑巴离开奥本,乘坐偷渡船来到了光明街。 这是他早就研究过很多次的地方,世界隔都,移民天堂,标准的低端全球化的缩影。 非常适合他。 对闻命来说,独自生活不算困难,因为他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在前进,意味着他的人生正在从谷底爬向高处。 可是带着一个哑巴是很麻烦的事。 这是闻命后来发现的。 那个小哑巴看起来年纪不大,浑身清瘦,腰和胳膊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浑身透着股文雅精致的书卷气。他昏迷不醒的时候,闻命抱着他,感觉他的重量像是只成年母羊,轻飘飘的,肌肤也软,谁知道打起人来硬邦邦,疼死个人。 他每次醒来都在剧烈反抗,闻命慢慢靠近他,试图吸引对方的注意,而一旦闻命靠近过去,对方就浑身直打哆嗦。他将闻命的手臂抓伤,还有一次趁着闻命不注意,想要逃跑,结果瞬间摔倒在门口,闻命急忙去扶起他,一不留神被他踹到了肚子。 剧痛无比。 闻命火了,他瞬间扑过去,拽住对方的小腿向后用力一扯,紧接着双手制住对方的肩膀,一把抵在墙上,手手脚脚都固定住。 对方突然拿手肘顶他,三番五次,闻命吃痛,一不留神让他撞开,眼看那人又要逃,闻命伸腿去跘,两个人接二连三地摔倒在地,滚在灰尘扑鼻的水泥地上,最后纠缠在一起。 “你为什么就不乖呢?!!!” 闻命把他压倒在地板上,撑着胳膊嘶声吼他。 他突然感到一股焦躁和疲累,亡命天涯带来的恐慌和艰难似乎在这一刻齐齐爆发了。 对方愣住了,几秒后,他筋疲力尽地合上眼,仿佛认命般撒手。 闻命愣了愣,他慢慢站起身,又试探着去搀扶对方。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那人脸上有几道灰印子,隐隐约约渗出血丝,应该是刚才不注意,在地上蹭出来的。 闻命瞬间有些内疚,他全身僵硬,讪讪起身,又俯身去拉这个一声不吭的哑巴,嘴巴嗫嚅着道歉:“你为什么不喊疼啊?对不……” 他话没说完,小腹又被人踹了一脚,那一脚又快又狠,小哑巴用了十成十的力度。 闻命相信,要是再偏一点,他一定会血溅当场,爆蛋而亡。 “你他妈的…!” 闻命真的生气了,他阴沉着脸,一把将对方拖回来,踹翻椅子抵住门,又用一种绑缚高地牛和野羊的方式缠住对方的手腕,眼角瞥见一块抹布,闻命抽过长条布,将对方的手肘绑起来。 “你跑什么跑?!你自己不知道腿瘸了吗?你他妈再跑…!”闻命一脚踹上身后的墙壁,天花板稀里哗啦往下落灰:“…这是个纸板造的!纸房子!懂不懂!再来一次整间屋都让你拆了!” “你他妈的!”闻命狠狠骂他:“你他妈的…!” 可是不管他怎么说,对方都不讲话。 “挣分钱容易吗?!就知道拆家!你他妈把我昨天捡的锁撞坏了!” “锁!他妈的你知不知道这是锁?!见过没!知道我翻了几个垃圾桶才找回来的吗!”门被闻命扯得咣咣直响,他拽着那个人,一定要对方知道,看个明明白白:“你听明白没有!” 还是没有人回答。 最后闻命不解气,轮圆胳膊把椅子摔了:“你快把屋顶掀了吧!”说完摔门而去。 闻命有一张瘦削而棱角分明的脸,他发怒的时候,满脸阴沉,浑身肌肉紧绷,像个煞神。 那人急促地喘息,憔悴又狼狈地喘了很久,他慢慢蜷起身,下巴抵住膝盖,动作缓慢而僵硬。 他的抗拒表现得那样明显。这几天里,这人不和闻命讲话,不做出任何反应,只会面对墙壁睁着眼睛,他整夜失眠,平时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到透明,寂静而憔悴地躺着,好像快死了。闻命没有办法,只能时不时摸摸他的鼻子,确认他还在喘气,而不是一不留神就死去了。他想起来就摸,有时候忘记了,再猛然想起,能把自己吓掉半个魂,仿佛对方真的在自己不知道的角落里一命呜呼了。 闻命站在墙边,背靠着门,胸口因为暴怒而急促起伏。 “好心当成驴肝肺!” 他忍不住对门板大吼。 依然没有回音。闻命已经放弃去听对方的回应了,他长长吐出口气,转身背对着破纸板房,身体用力砸向墙壁。 真是无聊、讨厌、糟糕透顶! 就在他闹心愤懑地望天的时候,身后的屋内突然传出一声冷笑。 闻命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他飞速回过头,确认那声满带嘲讽的冷笑声就是屋内传来的。 “你刚刚……”闻命满脑空白,他嘴角抽动,艰难确认道:“你……你刚刚在笑?” 屋内突然安静。 闻命等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对方又不理自己了。 气死我了!!! 真他妈的犟! 闻命狠狠踹了脚门板—— 操! 今晚不给你吃饭了!!! * 那天晚上时敬之没有饭吃。 事实上,他一直不怎么吃饭,一开始自己捱了三天,在第五天的时候晕乎乎的,闻命趁他无力招架的时候,掰着他的嘴,灌了杯热可可下去。 从那以后,他不怎么排斥吃饭了。 那天晚上吵架以后——或者说,闻命的单方面情绪宣泄以后,闻命没有走。 他在门板房门口来回转悠,暴走几十分钟,感觉自己气消了,又钻进房里收拾残局。 因为他知道,小哑巴是不会主动做什么的。 果不其然,满地狼籍。 对方明显对这里的环境毫不在意,且不上心。 屋里没有电,闻命弓着腰,摸黑清扫地上的垃圾。他先把大块破家具捡起来,再用手持扫帚清理剩下的碎屑。这很费力,整个人矮下身,趴在地上清理。 他就这样忙活了半个小时,出了一身汗,心中徒增无力感,可那些烦躁的情绪似乎也软化了,神经不再绷得那么紧。 你和他赌气干什么呢?闻命无奈地想。 真是自找没趣。他苦笑着摇摇头。 他人呢? 闻命一边清理一边想,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 啊,真的是好烦,为什么要把椅子摔了,他清理上面的青苔和霉菌就搞了大半个钟头呢,真他妈绝了,散架了,这可怎么搞…?找个钉子砸吧砸吧还能用吗实在不行拿绳子捆一捆,更结实…… 忘记给他解开绳子了! 闻命猛然心惊,倏地起身,又一屁股坐在地上。 人呢?! 闻命在屋里飞速察看,在一个破窗口下找到了人。 对方被捆着手臂,半靠不靠地倚在墙角。好像闻命对他做过多么过分的事情一样。 “我……我给你解开?” 闻命试探着靠近他,轻声道:“你还…活着吧?” 那人微微动了动,头向这边偏过来,又偏回去,神色厌倦,眼睛半阖,近乎无视闻命的存在。 一股火苗窜上闻命的脑门,他负气转身,开始噼里啪啦收拾屋子,制造出巨大的声响。 那之后三个小时里,闻命都没有再和对方讲话。但是半夜三更,他趁着对方不注意,飞速解开了那块抹布。 闻命有点怕那人胳膊被勒坏了,虽然他对自己捆山羊的技术无比自信。不过他下手没轻没重,又觉得那个小孩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没受过什么苦,万一勒出毛病来就不好了。 小哑巴在窗户下倚着墙,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他从背后靠近对方,窗户外的月光砸进来,从闻命那个角度看,小哑巴挣扎的时候把破抹布搞成了死结。 他从背后偷袭,一把压住对方,那人浑身一哆嗦,又开始拳打脚踢。 “嘘——嘘——”闻命抱紧他,手臂上的肌肉因为用力鼓起:“你冷静点!!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动!别动!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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