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生活一成不变。这里是世人眼中荒凉阴郁的苦寒之地,海岛常年笼罩在云雾之中,闻命时常觉得自己是海岛上的某块石头变成的,最后依然要回归悬崖,或者沉入海底,与野鹿、矮脚马融为一体。 闻命总是异于常人得强壮,如同历经数百万年风雨侵蚀的玄武岩石柱。他的目光坚定,唯有饱受风暴袭击的岛屿才可以淬炼出这种目光。 战争与海潮侵袭遍布山谷,工业革命的曙光未曾光顾古老的蛮荒,而他自己的灵魂牢牢根植于岛屿,和那些彪悍的村民、剧变的地壳、翻涌的岩浆、光裸的顽石没有任何不同………他本身就是等待被驯服的荒野。 白天的时候他要跟着大人们组装枪械,念诵经文,他们拥有自己的信仰,闻命知道村落中经常传来南亚女人的低语,他已经习惯了那些神出鬼没般的、时不时出现在自己背后的、穿着艳红沙丽的身影。 他经常会挨打,毒打,那时候他恶狠狠地瞪着下令打他的人,像是一匹受伤的孤狼。 傍晚时分他要去码头做工,偶尔要去街头的咖啡店和餐馆帮忙。这里没有什么外来人,但是有几家人特别喜欢吃黏糊糊的咖喱饭,闻命在这里学会了拿孜然与盐巴煮奶茶。半夜时分,也就是悬崖上的高原牛停止叫声的时刻,闻命要前往一家汽修店。 汽修店里有一些古老的维修说明书,都是凯尔特文,闻命在这里偷偷学会了文字,尽管是濒危失传的文字。 并且是盲文。 他却依然如饥似渴。 汽修店老板是个盲人,手头有三五本盲文书。闻命陆续借走了,再还回来,文字艰涩,聊胜于无。 汽修店有几辆报废二手车,车载电台的质量比他手中的破机器好很多,运气好的时候,闻命能听到三个台的播报。 最常听见的是“耶和华之声”,据说这是普法电台,然而里面常年传出猪叫声,嘹亮无比。 闻命便明白,普法就是学猪叫。 他发现这很乏味无聊,无聊之余,心中又生出点异于常人的悲悯,强壮的蛮荒对于纤瘦的文明的悲悯。学猪叫,这跟他学牛叫、鹿鸣没有任何不同。他觉得联合政府不像大人口中那么可怕,他们更像是传说中脆弱不堪的坏人,巫婆,总是要被好人与英雄杀死,只是至少他们养猪,不是满嘴獠牙吃孩子的怪物。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个私人电台是一群学生自己创立的,猪叫代表某种暗号。 在历史上某一段时间中,文艺作品受到严格管控与审查,大量书籍被销毁,数据库被删除,于是一部分人联结在一起,用手抄本和线下硬盘交流。 猪叫声意味着,“我们又要聚在一起读诗了。” 后来的某一天,具体来讲,是圣诞节那天,闻命听到了“耶和华之声”中传出诵诗声。 他们在念一首诗,《我知道怎样去爱》。 “我知道怎样去爱。 我知道怎样变得温柔和顺从。 我知道怎样看穿某人的眼睛, 面带迷人、魅惑、迟疑的微笑。 ……… 我的声音——蓝色小溪流水潺潺。 我知道怎样去爱。我的吻把你等待。” 后来电台中传出一首乐音,人们在唱歌,跳舞,唱片机里是《running》,热热闹闹。 闻命明白了,他们在过年。而在这个夜晚,他知道了那个女诗人的名字,她叫持灯。 * 古老又壮阔的洞窟存在了几万年,火山灰因为一种奇异的合力牢牢拥挤在一起。这里的日子那么漫长,很多人的一生便也那么过去了。 闻命呆的街区布满涂鸦,满目疮痍,墙壁上留着斑驳弹孔,据说是当年街区火拼留下的证据。 “Syren!”汽修店老板叫他。 “快过年了。”他送给闻命一本书,“新年快乐。” 那是本村庄大事记。像个战利品。 汽修店老板无儿无女,他最后的儿子在不久前出门扔炸弹,进行自杀式袭击,伤了一座桥和十三个人。 村里的人都以此为荣,他们以杀人为荣。 闻命也曾经想通过成为虐杀高手来获得母亲的关注,但是这个幻想很快破灭。爱丽丝和他一起缠斗,并且把尖刀捅入了闻命的肚子,肠子淌了出来。 闻命这才知道她吃过一种神经麻醉药,可以限制她们镜像系统的反馈,因此抹杀道德感和羞耻心,哪怕是杀死自己的母亲也眼都不眨一下。 闻命反手抽出刀,将通红的刀刃刺进她的肋骨中。 爱丽丝终于气竭,昏死过去。 痛意和恨意烧灼着闻命,他在悬崖边嚎啕大哭。 那一刻对爱丽丝的仇恨燃烧到头顶,他一鼓作气跑下山去,听到爱丽丝连夜出海的消息。 三天后,女人没有回来。 她吞下了炸弹,在一家医院自曝,换来半栋楼的荣耀。 * 十三岁那年,闻命被人带着出海,他们来到一个繁华大都市,大人给闻命换了身邮局衣服,让他去一所大学投递包裹。 工业化与城市化让大都市灯红酒绿,布满大片刺眼霓虹灯,噪音、污染、拥挤是这里的代名词,可是更多的,是昌明科技,精英教育,极致快乐。 闻命站在大学门口发现,手中的盒子沉甸甸的,因为里面有一枚炸弹。 大学里似乎在进行一场颁奖礼。 “World changer Delphino.世界的改变者,德尔菲诺…” “要对人类的苦难保持永恒的悲悯,要对优越感报有长远的警惕心,要对世界持有包容而开放的心态——”似乎有人在宣誓。声势低了很多。 “…我们在废墟上增砖添瓦——人类进步的大厦由我们而建…” 闻命路过一处宣传栏,看到上面的图画,古老的维多利亚式建筑上长出仙人掌,后来他明白,那是一份校园复原设计图纸,大学的某栋教学楼被人为大火焚毁。 “荡——” 是主楼顶端传出的钟声。 闻命仰头望去,天高云远,一串鸽子从脚边振飞,落在他的肩头,密密麻麻遮盖视线,又一阵风似的飞远。 他站在大学门口,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进入大学。 后来有一对负责支教的老师告诉他,闻鸡起舞,改变命运。 寄往大学收发室的炸弹引起巨大恐慌,好在被及时发现,A4纸大小的炸弹被巡逻官引爆,如同纸张碎裂,发出微弱的声响,像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没造成任何伤亡。 闻命在那天更换了那枚炸弹。 这一行为为他换来一顿毒打,他被吊起来,有人用沾了独特药水的柳枝抽打他,将伤口变得无法愈合,将恐惧蚀刻进他模糊的血肉中。 闻命后来知道,那阵子世界性电脑中毒,数据遗失,监控数据库均被电子病毒炸毁。 大人们笑着讨论这些,声音洪亮,仿佛就可以掩盖他们瑟缩颤抖的情绪。 在闻命漫长的记忆中,有个黑头发的女人叫做阿玛蒂森,她会温柔地对着贫民窟的女孩子们讲诗。那是个目光悲苦的南亚女人,总是专注又虔诚地讲,listen to the voice of the god. 拥有黝黑的侧脸和卷发的女人与金发女人相拥,接吻,闻命深深看了她们一眼,把那八个字从心底翻出来。 闻鸡起舞,改变命运。 就像大学门前那些张扬肆意的鸽群——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但是也许还可以换成更加简单的字眼,EDUCATED. * 十六岁那年,再一次被人带着离开海岛的时候,闻命趁机逃了。 他在三年前离岛后愈发勤奋,精心准备了三年,他依然机械厂和汽修厂呆着,却在尽量窝藏器械。他必须学会利用工具,也必须了解知识,学习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生活规则、技能和联合政府的地理、历史和法律。 闻命没有朋友,村庄里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母亲憎恶的“野狗”,因此他得到了集体性排斥和霸凌。 同龄人带领一群比他小的孩子们对他指指点点,给他起外号叫“半条狗”,因为闻命学不会杀人,只能被他妈逼着杀死自己的牧羊狗,再生生吃下去。可他真的没用,只能吃半条。 他们于是嘲笑他野狗,冲他撒尿,做出一些羞辱性的、如同野狗交欢的动作,眼睛向着闻命身下打量。闻命不得不学会自保,拿着石头扔他们的生殖器。 然后他用肮脏而染血的手指抚摸书本,满含畏惧和恨意。 大人们带他登陆的那天,不巧碰到游行,奥本镇居民倾巢而出,满街飘起悠扬的苏格兰风笛声,粗犷豪放、音色嘹亮。人们大声呼喊,吹响笛子,乐声从悬崖飘往大海,宛如风浪海啸,到处都是欢乐的气息。 闻命趁机混入人群,消失在海岸线上。 他藏在一处观鲸船旁,在海面之下憋气,又等天黑时分游出滩涂,随便找了一间打烊的海鲜店,藏在后门补眠。后门摆了很多用于遮雨的蓝色塑料篷布,他盖着篷布,充满警惕地睡了。 奥本镇位于苏格兰西北部,古朴渺小,却是通往西北众多海岛的重要港口。其他时间想要上岛离岛,需要提前预约轮航。 那些大人们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们只找了他一夜,暂时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找这样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凌晨时分,闻命醒了。他的身影如同矫捷的猎豹,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几天后,闻命随着奥本镇的偷渡船离开,他先在贝尔法斯特的海航停留了一星期,又随着出海的渔船回到奥本。 奥本是本地区最大的航线中转站。在那一刻闻命才知道,他根本没有户口。联合政府的官方数据库中没有他的身份信息,因为大人们根本没有上报过,反而刻意隐瞒了。 空间器、公共交通车、悬挂式高铁……这些工具都需要五官检测或者指纹识别,如果他要去往别的地方,可选的远程交通工具只有航船。 闻命在这里稍作安顿。 他身体矫健,又肩宽腿长,看起来高大俊美。因为常年的体力劳动,身上没有一丝赘肉,腹肌分明,上面蜿蜒跳动着青色血管。凭借良好的身体素质,他找到一份码头卸货工的工作。 闻命很想快攒些钱,办个假证件,然后离开这里。 但是他没有预料到,会再次碰上那群大人。 爆炸来袭的时候,他握紧拳头,冲着海水的方向奔跑,左脚猛然被绊了一下。 闻命伸出手,向着腿边摸去,先是自己磨损褪色的裤子,然后是一手黏腻血水。 他抬起脸去看,目光猛然顿在一处,脑海中没来由地响起一句话。 像是土层之上裂出的缝隙,只要有一根稻草伸下来,就要牢牢握紧它。 他的视线久久停留在那个方向,视野昏暗,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血水悄无声息地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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