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命如果看得见,会发现轮椅内部有根残缺的电线,在刚刚翻倒时,被放在海鲜柜台底部的铡刀划破了。 这一天似乎又要落雨,四处阴沉沉的,白日短暂而潮湿,空气被雨滴坠沉,海鲜市场变得紧张逼仄。 在溢满浓密腥气的摊位旁,一大桶海水被撞破,在地上静静蔓延,一只坠落的章鱼四处逃窜,在淹水的地板上不知所措地扭动身体,炮弹似的弹起,被人乱步踩碎,一命呜呼。 声音和光影在倒退,化为渺小的耳语和疾行,最终只剩无边无际的黑幕。 满手湿淋淋的,都是水。闻命蹲在地上,慢慢握紧了手中的装置。 光滑,纤长,像个滑膜鞘。 他知道这是什么,他在特殊材料室见过很多次—— 一种脑波发射装置。 ---- 快见面了。
第32章 Chapter 32·玫瑰 闻命记起来了。 自己原本有机会念大学的。 在记忆深处,有女人在念诗。 她是个画家,喜欢坐在安静的角落里画画,但是她的伴侣是个科学家,为了和对方有共同话题,她也要努力进步,她想。 阿马蒂森,这个有着南亚次大陆雅利安血统的女人,有着一张恬静而温柔的脸庞。 她们曾经住过喀拉拉邦的临时救济所,埃及的坟墓,石英之城洛杉矶的街道,现在她们来到了荷兰。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她是以国际救济组织的志愿者的身份去那些地方的,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 阿马蒂森怅惘地坐在长椅中,看着头顶的那个忙忙碌碌的油漆工。 周围的人都那样匆忙,巨大的机场化作了罐头盒,人人都是被挤压的沙丁鱼。他竟然还有闲情逸致,漆完油漆,不满意,竟然擦掉,然后继续涂着。他涂着,时光便飞速划过一格。 阿马蒂森的思绪被这人的动作牵绊住了。曾经她那样地忙碌,奔走在救济站,医疗站,垃圾场和学校之间,不分昼夜地行走,有些地方还会打仗,那时候通讯会被强制断掉,她打着手电,却依然什么也看不见。 而现在,日子似乎突然慢了下来。 “阿马蒂森!”一个女人推开拥挤的人穿过来,她皱着眉,语速飞快:“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莉莉丝更喜欢把这里比作孤岛,因为周遭的十几座岛屿已经被海水淹没。但是阿马蒂森更加乐观一些,海上的马车夫,怎么可能会轻易被惊涛骇浪打败呢? “我们该往哪去?”阿马蒂森转过头,“莉莉,你看。”她指着头顶上空的那个男人。 “我感觉他给了我一些灵感。”阿马蒂森有些兴奋地说:“多么安静的艺术家,我给他起名字,叫阿姆斯特丹先生。” 我们去转转吧。阿马蒂森站起身,收拾着行李说。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出去转转吧。 她曾经想漫游欧洲,黑山九国也好,坐着大巴,坐着火车,睡一觉就到了;或者南欧也行,去看看白色小镇,看看森林铸成的海下城市,随便什么地方,去看看吧。 “不行。”莉莉丝的语气还是直接而果断的。这种做派,既像拿破仑,又像凯撒大帝,就是那些,陆军元帅。她是陆军元帅型的人物。 “可是,”阿马蒂森并未发现对方的不耐烦,她微笑着,揽了下头发,把一缕乌黑而卷曲的发别到耳后,“可是我还是想出去看看。哪怕去Iona,Staffa,Lunga小岛,我们会经过那里吗?我们可以去跳岛。” “下个月,下个月开始,VISA申请日期会被卡住。”莉莉丝说:“三岛的旅行项目已经被关闭了,你不知道吗?” 她有着金黄的,琥珀色的眼镜。浓烈的颜色如同弥漫在伦敦街道中的雾。 她看着她,阿马蒂森依然有些不死心,“那么……” “苏格兰多天没有太阳,你不知道吗?” 莉莉丝不容置疑得说,而阿马蒂森看着她。 那目光充满信任和温柔,莉莉丝忽然朗笑起来,“我们不会经过那里,你最讨厌暴风雨,高地和三岛已经接连下了两个月的雨,你不会喜欢的。” “那我们……”阿马蒂森还是看着她,她微微启唇,翘起的上唇如同俏皮的小船。 “我们还是多和阿姆斯特丹先生聊聊天吧,或者喝一杯怎么样?”莉莉丝弯腰,同她一起收拾行李,阿马蒂森直着身体站着,然后在某个时间段上,也弯下腰,快速收拾着眼前的一切。 其实没什么可以收拾的,她们的行李很少。 “如果我们有时间的话。”漫长的沉默,也许是三分钟后,或者五分钟后,莉莉丝让步,头也不抬地说:“有机会的话,我们去蓝洞泡温泉吧,你不是也很喜欢温泉吗?” 她们把行李打包好,一起走下长长的走道。 这一天电梯没有出故障,所以她只要站在那里就好。阿马蒂森仰着头,继续看大厅正上方的那个油漆工。 他被困在时钟里,画下一条黑色的,笔直的线,再擦去,时间就度过一格。 他低头,移动胳膊,画线,后退半步,弯腰,把刷子放进油漆桶,再直起身,擦去,然后…… 他原来是个假人。 阿马蒂森从二楼下到一楼,站在大庭中央,这个电子合成的投影人就在她头顶,近在咫尺。 莉莉丝走在她半个身位之前的位置,正在同拥挤的人群做斗争。 阿马蒂亚的行李袋中也有一株被保存完好的郁金香,哪怕现在的环境恶化,郁金香减产价格飙升,莉莉丝依然在第一时间买了画送给她。 哪怕她理智,冷静,可以对着蜂拥而上的人群嗤之以鼻,毫不留情地把那些伸展拳脚的、无序狂热的人比喻为无头苍蝇,再对着十七世纪的“郁金香泡沫”侃侃而谈,她依然可以像个天真无邪的毛头小子一样,同无头苍蝇们一起奔入花店,买一株花朵送给自己的伴侣。 情人,夫人,丈夫,先生,伴侣,随便什么说法,她们是彼此生命的另一半。尽管阿马蒂森接过花时羞恼而犹豫地骂她主次不分,可是她依然在心里默默祈念,多好啊,我的爱人送我一株花。 在一个类似世界末日之际的时刻,送给我一株鲜活的花。 “阿马蒂森!”阿马蒂森回神。 莉莉丝挤过一个身位,艰难地为她让出空隙。 “他原来是个假人。”阿马蒂森微仰着头,嘴角也弯起来,“多么像是行为艺术。”在那一瞬间,她微微着迷的样子,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阿马蒂森向前走了一部,汹涌的人群从身后推搡而来,为压出人类罐头而做着不懈努力。 她们互相揽着,保护好身前的财物,脚下不停地冲出人群。 莉莉丝双手撑在膝盖上,然后抬手摸了把汗,她粗喘着气,迎着太阳绽放出一个得胜的笑容来,惹得同伴忍不住想赞美她。 “莉莉。”阿马蒂森拽紧了她的衣袖,突地变了脸色,惴惴不安道。 “我感觉,”她突然尖叫起来,然后带着颤抖的喜悦说,“莉莉,我感觉她们动了!” 她说着,手不自觉按上了凸起的小腹。 然后她们来到了滩涂遍野的海岛。 * 闻命原本有机会念大学的。 闻命记得,自己原本有机会念大学的。 他是电子扫盲计划惠及过的孩子。 有一对负责支教的老师告诉他,闻鸡起舞,改变命运。 很可笑、很土气、很无力的八个字眼,但是没有办法,这是闻命唯一可以抓紧的稻草。 他出生的地方是座位于北大西洋深处的海岛,交通不便,与世隔绝。岛上有两所小学,分别被不同想法的人霸占。当地原住民陆续搬走,尤其是年轻人,因为所有的年轻人都需要乘坐小船去欧洲大陆西端的奥本镇打工,平时不回家。 西北海岛常年风高浪急,岛屿上剩下的人里,男人们开车给游客当讲解员,主妇们开咖啡馆和民宿,家家户户都有咖啡馆。 闻命不上学,从小没有上过学。 教育是反人性的,联合政府的教育是为了控制我们,然后洗脑,学校是他们施行暴行的工具!养大他的大人们这样同他说。 他们称呼自己,第四象限,存在的目的是隐藏自己。 他们总是怀有一种被害妄想,感觉有人在追捕他们,然后把他们的后代抓进“集中营”一般的联合政府的学校,强制性改造他们。 所以他们总是东躲西藏,一开始远走海上,后来迁徙至西北荒无人烟的海岛。 这片群岛呈弧形。分为内、外两个群岛,中间相隔北明奇和小明奇海峡。 为了躲避联合政府的监控和大数据追捕,他们从来不用先进的、当代的电子产品和通讯工具,使用最最原始的方式联络或者记录。 这里没有电子书籍,悬崖之上风起云涌,暴风雨光顾几个月,经常断网。 最最最开始、记忆还没有成型的那几年,闻命和高地牛羊睡在一起。 他如同孤儿,在村子里游荡。 他差点在公交车上出生,拥挤的公交车上血腥味浓重,小村落里医疗条件极差,人们采取最简单的方法拿剪刀收割人命,据说他的母亲因此垮了身体,这也招致母亲对他的憎恶。 闻命喜欢偷偷跑到小教室听阿玛蒂森讲经。有时候在小土屋里,有时候在公交车上。他们如果要出门会很难,先从村里坐车去镇上,再从镇上转联合航程。 亲爱的莉莉。闻命听到声音。 阿马蒂森躺在巴士车中,有些疲惫地呼唤。这些车年久失修,摇摇晃晃,阿马蒂森伸手拉了拉窗帘,把头埋进莉莉丝的肩窝里。 然后继续睡。 亲爱的莉莉。她又说,“我这几日总是想起年轻时候的岁月。有一次在尼泊尔呆着的时候,你指着远处的雪山,阿马蒂森,你看,雪山。于是我们一起看雪。” 孩子们和村民们都在起哄。 有个女孩跑到阿玛蒂森身边递给她复合橙汁,阿玛蒂森笑起来:“…那天莉莉丝煮加了孜然肉桂和许多她叫不出名字的香料的奶茶,茶包,牛奶,香料包一起扔进塑料的热水壶中,水开了一下子溅出来,咕噜咕噜!” “结果莉莉也不顾飞溅的水捉起壶,倒进一次性杯子中,大口饮。” “我们的条件太简陋,我们要躲避蚊子,用的却都是一次性水杯。”她这样大声说。 “然后呢?!阿玛蒂森!” “阿马蒂森。”阿玛蒂森说:“莉莉丝这样叫我,在夕阳下。她问我你喜欢喝奶茶吗?咸的还是甜的?要加肉桂与罗勒吗?这可能是那个地方能给我留下的最好的,一丁点的好处。” “唯一一点点可以被称为美好的……好处。” “她说那个地方,还说好处,不叫回忆。”莉莉丝讲话了。在某些措辞上,莉莉丝总是固执又谨慎。
239 首页 上一页 48 49 50 51 52 5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