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脸转向墙那一边,忽然崩溃地哭起来,嘴里嚷嚷说没有人会喜欢我的。 时敬之再次出现在大家的生活中是在一年后了,他上了大学,稳稳当当,虽然性格冷淡一点,但是好在没出什么事,他得到的赞美远远大过诋毁。 但是他简直是一桶炸药! 兰先生这些年无比忧心,他才不要轻易相信时敬之就这样低头,被打磨去了棱角。人家说他是完美的社会螺丝钉,才不是,他是透明的容器,里面装着一潭黑乎乎的深水,静悄悄地蛰伏在所有人身边,说不定碰到什么时候,他就涌出洪水把自己淹没。 兰先生再也不敢逼时敬之了,时敬之开始自我怀疑了!他还特别矛盾,这个思维状态很不妙,再这样下去他又要把自己绕进那个由规则编织的袋子里出不来了。 “你觉得这件事…是大事吗?” “你们都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时敬之说:“是这样的对吗?没错的是吗?而且你们也说了,这是为了他好,是康复治疗而已。我是不是…可是我……”时敬之脑袋里有些卡壳了:“我的第一反应的确是不想让他知道,我就这么做了,我是不是错了?我会被骂吗?” “不要自我怀疑!!!”兰先生硬了口气。 “不要自我怀疑的吗?”时敬之谨慎地问,语气里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迷茫。 “不要自我怀疑!!”兰先生又软了口气,他轻轻叫时敬之的名字,循循善诱道:“Arthur,你很好,你要记住我们都很喜欢你,我们都特别喜欢你,知道吗?不要太逼着自己。” “我不知道答案,我不知道停用了以后会怎么样。”时敬之想,他不知道停用以后他自己会面对什么,但是闻命喜欢,闻命是热爱自由的人,跟循规蹈矩的自己不同。时敬之在意的东西和兰先生说的根本不一样,他说:“他一直在康复,你懂吗?有没有这个装置其实问题不大,反正都是一样,他会好的。”他一直重复,“他会好的。我是要告诉他的……他说是为了我才这样的……你说得对,特别对,我自作主张……我不能害了他。” 你到现在才意识到这是一种强制行为吗?! 兰先生一口气堵在嗓子里不上不下,他不想太逼着时敬之,他问:“那你想怎么办?” “……顺其自然吧。”时敬之虽然这么说,但是其实他对着未来非常茫然不知,他又问:“我说的……我的这个想法,没问题的,对吧?我没做错的吧?我这个行为叫顺心而为做自己吗?”他似乎又想起来什么,一直重复说:“每个人都是有自己的人生的,这是你告诉我的,我一直记得自己也要有自己的人生,我没有忘记。” “我也要有自己的人生。”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是个同教导主任认真背课文的小学生一样,规规矩矩,忐忐忑忑,仿佛在不停暗示,你看,我真的记住了,我够得满分吗? 兰先生有些头疼了,他只能让对方先冷静下来,他语重心长地讲:“对,对,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Arthur,听我说,听我的这句话,你还记得我们的底线吗?我们约好了的,Arthur。” “你说十四岁那年的约定吗?”时敬之喃喃,他记性一直很好的:“不做违法乱纪的事,不做违反道德的事,做我喜欢做的事,这个吗?” “……别太逼着自己。”兰先生语焉不详。 时敬之点点头,轻声说,我知道了,谢谢您,他保持着礼貌和风度,等兰先生挂断以后,才挂断了通话。 ---- 预言总是如黑乎乎的神秘水潭出现在那里。平时静悄悄潜伏于某个人所不知的场所,一旦时机来临,它就无声无息地涌出,冰冷冷浸满你身上每一个细胞。你在残酷的洪水泛滥中奄奄一息,痛苦挣扎。 《海边的卡夫卡》
第27章 Chapter 27·玫瑰 时敬之挂断电话后一直在走廊里发呆,事实上此后的几天里他动不动就发呆,这种状态很久没有出现过了,他在人们面前呈现的永远是对万事了如指掌的模样。 但是这个时候他的状态依然在他的掌控之内,与其说他开始“故态复萌”回到某种半焦虑半暴躁的消极模样,不如说他正在面临一场大考,高压状态下越紧张越清醒的大考。 作为一名学霸,按照以往经验,时敬之在考试前往往无比冷静。考前综合征或者说考完了怕的要死、绝对不去对答案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虽然他也不会主动去对答案,他对这些事,实在没什么兴趣。 然而考完试大家急着跑路,但是总有那么几个人急匆匆拽着他在走廊里对题,时敬之暗想又吃不上好饭了,他默默把自己的答案背一遍,人家问一道他答一道,一道题一道题地对方核对,等对方捂着胸口为错了三道选择题仰天长嚎,他面无表情地收拾好书包,冲对方点点头再去食堂吃饭。 他面对某些掌控之内的巨大压力总是很清醒的,可以不眠不休地去消耗自己,身体很疲惫,精神却亢奋,然后自然而然地独自把所有困难消化接受。 但是现在这场大考里,只有时敬之一个人拿考卷。 他茫然无措,甚至还带了点不自知的回避。他非常理智地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因为胡思乱想是不对的。 后来时敬之破罐子破摔——是的,破罐子破摔也是兰先生教给他的,破罐子破摔是违反时家传统的,时氏夫妇告诉他要永远阳光,充满正能量,而兰先生说他要学着做“坏事”,这叫释放自我——他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对着闻命的时候他经常手足无措、无比被动,那么被动就被动吧,这叫顺心而为。 他猜不到最后的压分题,但是底层逻辑他还是懂的,有病得治,治病需要住院。 闻命被拦在vip病房里住了一个多星期的院。 这其实非常匪夷所思,除了他的脑壳动不动就疼痛难忍,他只是身上有点擦伤,连那条粉碎性骨折的腿——对,刚康复的那条腿都没什么大碍,只是擦伤了一点点皮。可是时敬之依然坚持他住院,哪怕是治一治头痛症。 身体检查的时候闻命自己去的,他说要自己去,时敬之只是愣怔了下,然后说好,也不拦着他了。闻命说想去楼下四处走走,时敬之竟然也没发脾气,那份堪比强迫症般严苛、仿佛只有精神病院才用的作息计划表似乎被他永远删除了。 闻命对检查结果比较满意,他的身体指标比上次体检还要好,除了间发性的头痛,医生说他身体没什么问题,就是需要静养一下,然后给他开了一份脑部治疗套餐。 闻命回病房后把结果告诉了时敬之。他推着轮椅进门,捂着头,一副隐忍痛苦又云淡风轻的模样。 知道这个结果的时候时敬之只是点点头,轻声说好。 然后他出了病房就直奔27层的实验室。 玫瑰之镜不能用了,时敬之把所有医疗记录、检查报告、数据模型等等资料拿出来,然后用计算机跑数据,他需要找到一个效率和时间,康复效果、康复时间、康复治疗的后遗症和副作用……他总是这么单打独斗,只要能自己解决的事情都会自己去解决,甚至完全没想过这种做法到底有什么漏洞。期间他还给兰先生打了几个电话,后期他正要去找医生商量,时敬之要出差了。 出差任务来得猝不及防,时敬之要去原坦桑尼亚和卢旺达附近的贫民窟护送一批儿童上太空移民船。 这是德尔菲诺大学电子扫盲计划中的一部分。 大学每年会拿出一部分资助名额给“第三世界”的贫困儿童,负责护送的人员被称为“特殊派遣研究员”。是的,研究员,研究员是从清扫队员中选出来的。因为是面对儿童,所以他们学过系统的心理学和教育学课程,以便即使和孩童沟通,降低任务的风险。时敬之是电子扫盲计划开拓者的后代,又是优秀的大学校友,这种事他永远没有办法作壁上观。 时敬之走的那天几乎把半个家都给搬到了病房里。他就像那些屯松果的松鼠,不知疲倦地在洞穴里囤货。一趟又一趟开着舰艇搬东西,唱片机、影碟机、话剧录像带,然后是新鲜蔬菜、水果、珍稀营养液……他特别怕闻命无聊,临时送了套最新产的电波刀,说闻命做菜的时候可以用。他转身又要走,这次是回去搬冰箱,好在闻命拦住了,不然他要把集成灶也扛过来了。 “病房那个灶是电磁炉的。”时敬之争辩说:“不是集成灶,不是天然气的,特别慢,热得慢,做西红柿炒鸡蛋很难吃,油还没热起来放西红柿下去,一把就淹了……” “好的,好的。”闻命拉他坐下,微笑道:“你还会做饭?你从来不做饭。” 时敬之不知道嘟囔了句什么,闻命问:“你说什么?” 时敬之默然,然后他回答:“…我只会做西红柿炒鸡蛋。”仿佛怕别人听见,他特别小声地讲:“别的我都不太会。” 闻命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一把把时敬之拉到腿上,拥抱对方,把对方狠狠揉进怀里,他的手伸下去,面带笑意地低声在他耳边讲:“没关系,我会就可以了。” 时敬之因为对方的笑声脸红。 他是羞耻心很重的人,做人做事遵循严苛的标准,非常在乎别人怎么说、怎么看、怎么议论,也就是世俗的、约定俗成的那种规则,少数服从多数的规则。他只有让自己完美地符合这些标准,才可以在普罗大众之中脱颖而出并获得称赞。 这些烙印和枷锁一般的规则完全根植于时敬之的灵魂中,时时烧灼他、鞭策他,驱使他自虐一般把自己套进框架中。 那个过程整整持续了二十一年,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句话、每个动作、每个眼神都在束缚他,让他削足适履,一点一点砍去自己不合模板的部分。 这种僵硬死板的外界的高压血淋淋到他想吐。可是它们千变万化,有时候绵软无形,一旦他稍不留神,就会碰壁,这时候那些苛责、伤害、责骂、惩罚会化为微小的针,从无形的布中冒出锋芒,慢慢渗透到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颗毛孔当中。 那真的是个缓慢又折磨的过程,像是残忍地剥夺止痛药,拿着钻头在他的神经上雕刻。钻头的轰鸣声顺着骨骼传导,震荡在他的肉体中,和每一条神经产生痛到极致的共鸣。 从此以后哪怕他听到针落声都会发怵。 可他无法逃脱,他是被狩猎的女巫,是被长长的裹布捆缚的双脚,他惊弓之鸟一般发出悲鸣,声音越来越弱,直到他习惯了疼痛、习惯了忍耐、习惯了屈服。 与之相对的是,时敬之有非常强烈的道德观念和羞耻心,他的心灵置身于一种被人审视、批判、注视的氛围中,他必须永远去做“对的”“正确的”事情,哪怕是很小的异样,哪怕他显露出丁点和规则相悖的倾向,他都会感觉到“千夫所指”般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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