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敬之回神,脚下绊了一跤。他想起闻命刚才的话,语焉不详道:“下次…下次带你认识。小豪……小豪他,他是我的朋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 “遇到我之前就认识的吗?” “认识很久了……刚出生……”时敬之忽然发现说话好艰难,他一咬牙:“认识很多年了。” “不急,你最重要。其他人都没有你重要。”闻命却轻易跳过了这个话题,仿佛毫不在意答案一样。他握住对方的手腕,扶住时敬之的腰让他站稳,时敬之要抽回手,却被攥住不放,紧紧握在手心,时敬之感觉心沉下又浮起,他疑惑地望向闻命。 只见闻命低着头,面露担忧地摸着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抚摸过去,语气里全是忧虑:“吓到了吗?你怎么这么紧张?怎么手心里全是汗?” 他讲话时喷出温热的气息,而且很是迫近,时敬之感觉自己要喘不动气了,他磕磕绊绊道:“…没注意…刚刚绊倒了。” 闻命摇摇头,又在对方指尖落下一吻,这才抬头,他挑挑眉,声音里尽是宽容的笑意:“…看看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你可一直是个谨慎的人啊…小敬。” 他的话里带着喟叹,时敬之直觉不对劲,脑子里却转不过弯来。他指尖烫得吓人,闻命刚才不仅落了吻,还用力吮吸了一下,那种热烫有力的感觉从指尖席卷全身,时敬之浑身起激灵,全身的毛孔都炸开了。 他迟迟不回话,闻命也不催他,只是接着感叹:“小敬,你竟然会赞美别人。” 时敬之愣愣的,他下意识想我没有赞美过你吗,可是问出来好像又很突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说:“闻命……你很在意这点吗?” “怎么会?”闻命轻轻笑了笑,笑容里竟然带着些许遗憾,时敬之来不及分辨,他深吸一口气,只见对方再次叹息一声,抬首望向远处道:“……我只是突然发现,你好像和以前一点也不一样了。” * 兰先生接到时敬之的信息时感觉不可思议,对方的信息呆板又礼貌,还带着点时敬之式的委婉:“兰先生您好,请问您方便吗?我想给您打电话。方便的话请回复,我给您打过去,我有跨区域通话补贴。” 通篇透着一股小心翼翼和委曲求全。 兰先生觉得自己真是太糟心了,上帝,他自己没有孩子,为什么要干带孩子的事。 行吧行吧他发誓,他热爱人类的幼崽。他是哪怕四十岁了也会健身锻炼半夜光膀子爬勃朗峰的追风少年。追风少年心里永远住着一个未成年的少女,兰先生十五岁时曾以成为漂亮的女明星并让全世界男人追不上他为此生梦想,也因此在小区里名声大噪,并且成为代代相传的传说,现在刚流传到第三代——唉,可惜这是一个毕生无法实现的梦想了。 兰先生的“奇葩”对年轻人而言带着致命的吸引力,圈子里的小辈都特别喜欢他,喜欢跟他亲近,同他做过的蠢事包括但不限于从小豆丁那么大拽着他的裤腿向上爬,到成年后找他吐槽失恋了工作好累明天还要加班没有加班费! 兰先生仰天长叹,每个立志为全人类鞠躬尽瘁的好心人物的内心肯定都有那么几个瞬间在真诚祷告:地球快炸了吧!人类不行! OH MY DAYS! 兰先生在鸟巢区浸淫许久,深知这个圈子里的某些人保守又严肃,那种氛围太压抑,搞得有些人人不人鬼不鬼,整日痛苦挣扎。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僵化的思想、被压抑的天性、被抹杀的梦想这些东西存在,兰先生给它们起名叫“泯灭人性三件套”,而被三件套接连攻击的人物是“套中人”。 他曾经想,同性相斥,异性相吸,时敬之作为生人勿近的小大人,却对着自己这种永远十五岁的追风少年稍微亲近点的原因其实超级简单:因为他和那些讨厌的大人根本不一样! “你不是一直说我循规蹈矩吗?” 兰先生没想到在他发了一通火以后,时敬之竟然会主动给自己打电话,目的居然是道歉。 时敬之说:“你刚才骂我是对的,我知道错了。” 他的语气沮丧极了,兰先生瞬间愧疚,反思自己话是不是太重了,他刚想宽慰几句,又听时敬之说:“我把玫瑰之镜停了……” “你——!”兰先生一口气没提上来。 “但是这次受伤不是因为玫瑰之镜,我查了素材库和监测记录,他的确是因为见义勇为出意外才受伤的。”然而时敬之接着又说:“可是接下来怎么办呢?” “我其实已经把所有的监控器和摄影器都关了,家里的,外面的,不过开了计算机建模,那个维持不了多少时间……现在素材还是有的,但是我知道马上就会没有了……这次我不知道答案,我只是突然不想要玫瑰之镜了,你让我释放天性,跟着自己的心意走,那我不想用玫瑰之镜了。我不想拦着他了,我心里很不舒服。” “……我要跟他说的,但是我还没想好,我这个行为是不是不对?” 兰先生大喘气,你终于想起来你没跟他说了!你就没发现这个做法有问题?! 时敬之却还在发问,他的语气困惑极了,就像那些孜孜不倦一直问老师高深问题的好好学生一样,不问个明白不罢休:“…我这样是不是不大好…?是不是大家都不会这样?正常人都不会跟我这样?这算欺骗吗?我道德上有问题吗?我会被骂吗?还是没问题?我这个样子想算不算自我怀疑?”时敬之好好学生一样认认真真地问:“我这次其实没想出万全之策,你让我顺心而为,我就做了,其实我特别想找出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法,可是我暂时想不出来,我知道如果再想你又要说我想太多胡思乱想了,所以我就不想了……可是我这样的话,我对还是不对?我如果做错了……我会被骂吗?” 他说得无比认真,一丝不苟,仿佛把所有情况都提前假设过了,并且考虑了肯定不止一次,这简直是最最周全的考虑方式,兰先生却内心大骇。 你怎么又跟十四岁那年一样了! 他差点问出口。 兰先生猛然咬住自己的舌头,他嘶了声,和缓了语气说:“你不要…你心理压力不要那么大……你做你想做的事。” “可是做事不是按照愿不愿意来的,有些事不愿意,但是是对的,那就要去做。”时敬之板板正正复述这句话,仿佛他在脑子里把这句话铭记了千百次,时常拿着这些名言警句提醒自己、鞭策自己一样。 又来了,又来了,这个口气简直和时先生如出一辙。兰先生一口气没吸明白,猛烈咳嗽起来。 不妙!很不妙!他内心深处警铃叮铃铃直响。 时敬之有了种故态复萌的架势了!又来了! 兰先生想起这件事头都大了。他就知道!被“泯灭人性三件套”击中的人不是失去半条命也要遍体鳞伤!更不要提那是时敬之! 别人不知道,可兰先生记得非常清楚,时敬之十四岁的时候因为出意外在家休养,隐于人世好长一段时间。 这本来没什么,他是因工负伤,是很光荣的一件事。可是去看望的时候兰先生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时敬之在家动刀动枪闹自杀。当时一楼整层楼都被他砸了,精美家具、古老收藏无一幸免,兰先生进门的时候,时夫人拿枪指人,时先生铁青着脸咆哮,时敬之在阁楼窗边抱着腿,转头看向兰先生时两眼无神,他转过来的脸上有几个鲜明的巴掌印,红肿不堪。 满屋子都是“怎么可以顶嘴?!”“你个白眼狼!”“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不坚强!不可理喻!”“你太让我们失望了!”“伤天害理!不可饶恕!”之类的时氏经典语录。 完了! 兰先生当即感到恐惧,完了! “Arthur!”他忍不住再去看时敬之,对方却好像已经对着这些指责和问话麻木了,他的目光平静地滑过这群人的脸,最后凝聚在自己怒不可遏的父亲身上,清晰的声音落入每个人耳朵里:“……小法尔的原型是我吗?”兰先生发现他的声音无力极了,可谓生无可恋,然后时敬之任由别人打骂宽慰,他都不再开口讲话了。 这件事后来被人压了下去,所有的故事都被终结在那间阁楼里。谁也不知道原因,时敬之就这样爆发了,他像是埋在和平城市地底下的哑雷,毫无征兆地突然自爆,可谓莫名其妙。时敬之哪哪都不对,兰先生想时敬之当时真的疯魔了,说是歇斯底里、行尸走肉也不为过。对,就是这种极端暴躁又极端压抑的状态。别人也许会轻描淡写说这叫正常的青春叛逆期,而时父称之为“扭曲、阴暗、愧对父母、不负责任、一点也不阳光、应该感到羞愧”。 可是兰先生直觉不是那么简单,时敬之守口如瓶,他从来不提原因,他的人生中的某一部分似乎被他丢进心底的洞穴锁起来了。 那天,他坐在幽暗的阁楼中,咬着手掌哭到干呕。 兰先生心惊肉跳,他说,Arthur,Arthur,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时敬之慢慢抬起头,脸色苍白,整个人身上起了灰,灰尘笼罩着他,浮在半空中,像团刚刚拢聚的死气。 兰先生重复说,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试图用这句话唤回他的神智。 他担忧地说,Arthur,你的眼睛还没痊愈,你不能这么哭,知道吗? 时敬之好像清醒了一点,他转过脸来,目光空洞无物,却一直停留在兰先生身上。他语气平静地问兰先生,兰叔叔,是不是我只有听话懂事,我才能得到爱? ……这好像是我唯一的长处……可是最近我发现我不听话了,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不想听话了……我是不是,不配得到爱? 他的模样天真到让兰先生心碎,他执着又迷茫,兰叔叔,我是不是……从来没有人爱我? 兰先生后来又见过时敬之几次,他的状态一次比一比差劲。 他的精神状态很颓废,经常感到累,再疲惫地讲一些很丧失意志的话,比如“我好像也没有很悲伤,就是心里突然好空好空”,又或者说“感觉自己是一把锋利的折叠刀,总是伤人总是不讨人喜欢”,他经常自我怀疑自我厌弃,奄奄一息地躺在阁楼里,一直看向窗外,很少对人的呼唤作出反应。 可是他似乎真的很善良,看到周围的人过于焦虑,又会回过头来说不要担心,不要担心,没有关系,我很好。然后他会迅速陷入低落,一直反问,我是不是很邪恶?很恶心?我不听话,也不乖巧,我给你添麻烦了,我特别不好,对不起。如此循环往复。最严重的那次他木然地对着兰先生说,我感觉我动弹不了,浑身动不了,一动就特别疼,又找不到哪里疼,随便喘口气都感到窒息,我的四周都是铜墙铁壁,形如透明的囚笼……我好累,我真的好累,活着真的很没有意思,真的……特别没有意思,我好累啊,我真的好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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