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为托马斯挑几本新的童话书。” 说着说着他又露出善意的微笑,低沉的声音里带着某种温柔和坚定:”肮脏的现实世界还是留给大人们吧,那些缓慢地、悄悄地腐蚀掉人心的所谓真相,就该留给大人。” 爱丽丝小姐一愣,觉得那种古怪的冲突感又出现了,她看向男人坚毅的五官,闻命在静静等候她的回答,见她不答,皱眉关切道:“怎么了?爱丽丝女士?” 爱丽丝一时怔住,尽管这个男人在笑,而且流露出那样平易近人的、堪称温柔款款的表情,讲话时也那般爽朗洒脱,不拘小节,却总给人一种危险的压迫感,仔细看的话,他深刻的眉眼间隐带匪气。 闻命似乎感受到了女人的迟疑,笑着解释道:“我说的是那些爆炸案,小托马斯被陌生的坏人劫持这种事,还是不要告诉他真相,您说对吗?”他把那些世界的阴暗面比喻为阴郁的脓疮,这些东西还是不要让天真无邪的小朋友知道,“这些其实算不上欺骗,是吗?” 按照儿童保护法,这属于心理辅导师该负责的范畴,但是德尔菲诺的人都有好心,他们很少做出伤害儿童心灵的事,更不要提说一些伤人的话。 爱丽丝喃喃,将心下的异常压下去,她按下了特殊材料室的楼层:“…当然……那些可都是善意的谎言。” “对,善意的谎言,我们只是隐瞒了一部分事实而已。还要感谢您,没有拆除我拙劣的表演。”闻命又对她微微躬身表示真挚的感谢:“藤壶可是寄生的家伙,很多人反对大鲸鱼和他在一起。” “您真是太谦逊了。”爱丽丝女士说:“童心未泯……是一种珍贵而美好的品质。” 正说着,电梯门开了,爱丽丝小姐为闻命推着轮椅,“特殊材料室面对公众开放。”女人好心地向闻命解释:“所有人就可以来借用的呢。” 闻命继续向女士道谢。他在材料室门口和爱丽丝告别,自己滑动轮椅消失在柜架深处。 从那天开始,闻命经常会泡在材料室里,待的时间并不固定,偶尔会两手空空,偶尔会带走几本童话书,或者是非虚构读物。其中科普类和历史类最多,尤其是理工科和德尔菲诺大事记。 还有一些资料是为特殊技能人群——也就是世俗意义上的残障人士准备的辅导书,有人好奇问起,闻命却说这是给自己看的。不少人都知道他和托马斯是好朋友的事,于是瞬间了然,心道这可真是一位有爱心和童心的年轻人,而闻命只会适时露出谦逊的微笑。 这个年头很少有人会静下心来看大部头的书。闻命看书这事实在新鲜,因此他很快在这层楼里引起热议。议论如浪潮,飞速起来飞速退去,将它忘却后再去追逐更加新鲜的事情。 大部分人对这个年轻人的毅力表示好感和赞叹,也有人对他能懂凯尔特语表示好奇,要知道这种古老语言属于西北海滨,接近失传,这个年轻人怎么会懂。 如果有人仔细观察,会发现从这天开始,闻命再也不用电子类产品,他使用的是最落伍、最传统的记录方式与通讯方式。 有人形容,尽管闻命认真念书的模样这般沉静,却带着某种令人激动的兴奋感。 * 同一时间,坦桑尼亚。 时敬之挥刀割破一只变异非洲狮的喉咙,热血扑了满脸。 将超感应匕首插入狮身,他静静读数,活体组织细胞迅速坏死,分解,成为一具干涸的尸体,和身后的大草原一样水分枯竭。 匕首静静划入鞘内,时敬之起身回营。 坦桑尼亚的国家公园一直是世界级旅游圣地,因为这里环境保护良好,野生动物众多。地球磁场错乱以后,地球上部分生物开始变异,赤道以南的热带地区最先受到波及。 野生动物的天堂反而成了人间炼狱。 时敬之回到越野车内,听研究员给孩子上课。研究员们在湖泊边的空地里划出一片安全区,周围撒上驱兽粉和安全探测灯,进入警戒状态。 这是时敬之到达这里的第三天,他每天紧绷神经,投入到无边的工作中,精神亢奋,心无旁骛。 二十四小时连轴转是常态,仿佛没有时间去想别的,只有某些松懈的时刻,他会觉得胸口隐隐作痛,刺痛感如此鲜明,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令他恐慌至颤抖,然后他强逼着自己把精力转移到别的东西上去。虽然他在回避,可是身体本能的反应却很诚实,时敬之感觉心中经常会翻涌着某些奇异的情感波动。 曾经,文雅、精致、敏感、禁欲是他的代名词,他仿佛缺失了某种荷尔蒙,强烈的情感波动从不在他的心理区间之内。大哭大笑、大喜大悲更是和他毫无关联。 可是最近他经常神游,甚至不自觉微笑起来,偶尔想起病房那天的事,整个人恍恍惚惚,回神的那刻他忍不住脸色骤白,紧接着心跳加速,脸上涌现出不自然的潮红,配合着脆弱惊慌的眼神,更加显得楚楚动人起来。 时敬之紧接着不看镜子,甚至不靠近湖水,他强硬地逃避这些事物,仿佛对看到自己的脸这件事避之不及,哪怕只是在越野车的反光镜中看到自己的眼神他都会惴惴不安,那种脆弱又欣悦的眼神令他精神紧张,心里总是升腾起令他疲惫的痛楚,仿佛沾染了某些令他丧失理智的疾病。 时敬之下意识阻止自己去深究自己这么惶惶不安的原因,事实上,他其实根本不会允许自己想到“闻命”两个字——甚至是与此有关的一切,他像只惊弓之鸟。他在用一种很极端很矛盾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幻想和反抗,同时又下意识地采取回避。 这种面对情绪和欲望的回避其实特别不正常,时敬之整个人处于一种紧绷而矛盾的状态,他好像很难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心动和妄想,这对他而言是一种巨大的精神内耗,他却完全不知道,只会自己默默吞咽、消化,然后全盘接纳。 精神负担极大的时敬之只当自己是因为工作才如此紧张,此后时敬之更加投入地沉浸于工作中。坦桑尼亚是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区内最不发达的区域之一,历经战乱,经济发展滞后。自上个世纪开始,各大世界组织先后适应多种经济复兴计划。 这里科技极不发达,经常断网,没有信号,仿佛全境都是无人区。地球磁力紊乱导致情况更加复杂。 电子扫盲计划在这里实施以后,女性与孩童教育取得了艰难进展。更多时候问题频出,比如战乱、部落冲突、疾病、还有女性群体的相互对立。这种对立来自于电子扫盲计划系统内部,资助方的信心来自于被资助者的正向反馈,只有收到那些反馈,她们才有坚持下去的信心。 “她们把这个称为镜像,意思就是说资助方的理想化结果只是理想,他们将资助的结果强加给贫困地区的女性,罔顾她们本身的意愿和需求,只有看到那些贫困女性呈现出她们想要的结果,他们才认为这叫做成功。于是原本力图缩小差距和不平等的资助方反而创造了新的不平等。” “这样听起来是不是很矛盾?”一位研究员爬上吉普车,坐在车顶和时敬之搭话。他和时敬之搭档过几次,对方给自己的感觉是心细如发,毕竟不是人人能够记住所有同事的名字,哪怕只有一面之缘。 他们相处得不错,闲暇时间里常坐在一起谈谈天。时敬之接过营养液轻声道谢,他看着孩子们的后脑勺,转过脸来听对方讲话。他轻声说:“有些事情不愿意,却是正确的,那就要去做。教育本身其实就是一件逆人性的事情,强者谈习惯,弱者谈喜欢。人们这样区分强者和弱者,听过这句话吗?” 那人没有表达赞同还是否认,只是继续说:“资助方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纪念、规划、模型,还有最为崇高的理想和使命感,但是很多时候难以将这些推进到实处。” “理想和现实是有差距的。”时敬之淡淡道:“调查报告上的数字在上升,呈现正向态势。只要不是出于善意却帮倒忙就好。” 对方也看向远处,孩子们解散了,正在原地跑闹。研究员眼中流露出温柔:“生命伦理委员会属于与各方政府、国际组织协作办公的第三部门,主管教育问责。我们的责任是聆听公众呼声,履行公正承诺,维护教育公平,平时呢,要敦促校方公布教育预算、发布年度审计报告、监督教学效率、保护学生的安全、维护健康有序的环境……” 一个刻板又冷淡的声音插进来:“……本组首先对学生负责,其次才对家长与校方负责,并且协助校方接受来自社会各界利益相关者的问责。而且,生命伦理委员会2035-2040年发展规划曾对问责执行实践过程中出现的问题作出过特别补充说明,地区一线工作者(street-level worker)拥有部分专业自由裁决权,可根据具体事宜自由作出决策。”时敬之补完这段话,又说:“这都是分内的事。” “在地理大分区时代的管理改革以后,越来越多的教职工人员成为专业技工,而全球化带来的全球教育产业日益促进教育成为一种商品。”研究员意犹未尽道:“生命伦理委员会!为维护人类的教育公平而战!” 说完他哈哈哈大笑起来,冲时敬之说:规章制度很无聊很枯燥无味,但是偶尔还是能让人真情实感的是不是?” “Arthur,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对方猛然醒悟般提起所谓正事:“我念大学的时候,曾经修过西蒙的课。” 西蒙的课有很多,研究员解释说,那是一门关于全球公民教育与社会正义的课。 “我问他,大家都在说电子扫盲计划的意义,可是我却心怀悲观,我并不认为依靠所谓的教育就可以改变人生。我以前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没有接受过文化的人,无法进行思考的人,他们会觉得幸福吗?他们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主动的从口中说出幸福这两个字,无论作为主体还是旁观者。” 时敬之听完,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有一些人, 假设他们比你说的人富有,受过更高级的教育,在物质层面上体会不到他的苦楚,当然她们也会有自己的苦楚,但因为没有物质之苦的根基,毕竟她们的人生从出生开始在某些物质上已经和农民不同,她们即便再有同理心,会不会有精英心态?说的再严苛一点,那就是远方不仅仅有诗与美,还有脏乱差。”时敬之望着远处的废墟和土路:“关于后者,我们都已经知道了。” 研究员点点头,道:“我倒觉得形而上的苦可能也是一种苦吧,我们所说的两种人的苦,在生活里不是一种途径。比如一个学生,她坐在这里思考农民到底幸不幸福,而农民不会这样思考,反而是羡慕学生,羡慕学生的好前程和好出身。微妙的点在于,这后半部分也在学生的可知范围内,学生还会看到自身的狭隘,为自己的思考付出惭愧乃至自觉羞耻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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