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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之镜

时间:2024-07-20 12:00:02  状态:完结  作者:水割

  但是当时他们的确不曾了解,在梦里,时敬之看到了时夫人喜忧参半的脸,她说,“我曾经那样期待我的孩子,我什么也不想,结婚以后就只是想,有个小孩多好玩啊,你爸爸又那么闷,我就想要个小孩子。没多久我就有了你,可是你总是哭,一直哭,我睡不着,头很痛,有一瞬间我在想——”她望过来,目光慈悲而哀愁,最后剩下死水般的平静,当那水里再起了波,是她张口时,肌肉引起的震动:“你刚出生一个月大的时候,你爸爸不在,没有人帮我,我整个人快崩溃了,你在哭,吵死了。我都想,要个孩子干什么,还不如摔死算了。”

  那是时父和时母人生里最艰难的一个阶段,他们参加电子扫盲计划,为了科普教育进了交通不便的山区,很多时刻他们需要两个人彼此支撑。

  她说,唉,当时看你哭,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只有一个念头,真是讨债的祖宗。

  他不知道她究竟怎样看待那个孩子。

  时敬之紧皱着眉头,仿佛被魇住了,闭紧眼睛眼珠颤抖,冷峻秀气的脸上神色浓重。

  接下来他看到了火,还听到了呵斥声,郑泊豪母亲来家里拜访。

  时夫人平板的声音响起来了,她似乎终于感到后怕了,手足无措而心有余悸地说着什么。郑夫人在发火,她的声音高了又瞬间压低,仿佛怕把孩子吓哭,时敬之感到托住自己的手臂抱得非常紧……

  没有人帮你看孩子,你来找我啊!

  对面回答了什么,时敬之已经记不清了。他在女人的怀里攥紧拳头,懵懂无知地啃着手指头。

  这个午后日光倾城,厨房昏暗狭窄,他看到了白色的防盗窗,窗后有一株蒲公英在飞,它逆着风,摇摇晃晃,要落不落,时敬之仰头看它,伸手去碰,那手背上鼓着肉包,笨拙而滑稽,它飞走了,他感觉它那样遥远。

  再后来她把时敬之塞进床里,周围围着柔软的被子,她会开着卧室的门,时不时从灶台前的位置回身看他。时敬之坐不稳,但他很安静,一点也不哭,只要女人一个眼神看过来,他就闭紧嘴巴,时夫人塞给他一堆废旧报纸和破作业纸,他安安静静地坐在纸堆里,低头吃啦吃啦地撕纸玩。

  吃啦,吃啦,吃啦啦,吃——啦,时夫人听着频率,手下动作不停,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撕纸声都是那样寂寞而清晰。

  又或者有些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开口,手指啪地按压在某个字上,嘴里咿咿呀呀说着什么,他叫爸爸,也叫小蚁蚂,山里有蚂蚁,他说颠倒话,小蚁蚂,小蚁蚂,可他又很怕,说妈妈,更更,他想说虫虫,可他不会。他瑟缩着后退,忍哭忍了几次没忍住,白着小脸指向墙角,有更更!妈妈!妈妈!妈妈!更更!

  不知道时夫人听见没有,那只飞虫越来越近,时敬之无处可退。

  他终于哇地一声哭了。

  回忆是歌剧里的幽灵,从舞台上空的墙壁上飘下,又在长廊与暗室内游荡,它肆无忌惮,唱着歌,它说,你看,天花板上的灯那样亮。时敬之无声地喃喃自语,梦中女人的嗓音拔高,歌声响起时满场掌声雷动,它响起时在向每个人宣战,你到底发不发疯!光线骤暗,舞台悚寂,伴随着高亢的歌剧声,耀眼的教堂哗啦坍塌。

  他看到舞台中央有个人仰着头迎向光,像只无根的蒲公英,被光华融化,被直直砸中。

  那个身影消失了,地上徒留一件破布。

  他们叫他,卡西莫多,愚者之王,丑八怪。

  从梦里苏醒的时候,时敬之听到有人在低声唤他的名字,那是个少年人的声音,对方尽量字正腔圆地叫他,兜兜。

  他停了三秒,又唤,兜兜。

  时敬之张开了眼睛。

  他撑胳膊起身坐直,揉揉眼睛,屋内黑暗,一丝光也透不进来。

  时敬之仿佛没睡醒,他捧着桌边的杯子喝了口水,张开口,低哑的声音确认着,闻命?

  那声音有些肿。时敬之又喝了一口冰水,深吸了口气。

  没有回答。

  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那是唱片机里传来的声音。

  一个沙哑的在叫,兜兜。

  时敬之站起身,轻轻把窗帘拉开一条缝,橘黄色灼热的光线透进来。他把窗帘拉开,又把百叶窗拉高,潮湿的海风吹进来,像是汽笛。时敬之走到唱片机旁,将它关闭。

  做完这一切他又走回来,往沙发床里坐了坐,和唱片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喝水润着嗓子,轻声开口念,兜兜。

  兜兜。

  那声音竟然和唱片中的嗓音无比相似,然后他轻轻笑了起来。

  他记得薇薇安刚才欲言又止,问他说:“Arthur,你记得T.S.艾略特的《荒原》吗?”

  时敬之记得自己点点头,这种东西是文学课的必备。

  “你讲话就像荒原给我的感觉。”薇薇安用一种很抽象的描述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就是…你知道吗?碎片,特别像碎片,就像你跟我看剧,你会记住所有的台词,表达,演员的表情,像拉片子一样把所有人的举动甚至周围所有的细节记住,这些细节填充在你的一举一动之中,你那么专注又认真,仿佛把所有的细节刻进了骨头里。你不会…不…你不觉得很累吗?”

  “因为我不会记住这么多,我只有在做实验的时候才会无比专注地去记住一些details,但是他们不是全部,你懂吗?只有重要的事我才会记住,其他的无关紧要呃呃细枝末节我全部忘记了。”

  时敬之记得自己回答说:“是只记住重要的事。”

  薇薇安不赞同地看着他:“不,你不懂我的意思。”

  “我说艾略特的长诗,因为他的诗歌那样长,我却感到杂乱。那都是碎片,线索,你就像是那首诗,你只让我看到了一些七零八碎的片段,可是属于你本人的连贯时光,仿佛被你剪碎……如果其他人的人生都是一条很长很长彩带,你就像个透明的瓶子,里头装满很多很短的彩色带子,只是你的颜色比其他人要艳烈很多。”

  时敬之记得自己对对方说:“薇薇安,要保持身心健康的话,不要想那么多。”

  而薇薇安则轻描淡写:“身心健康,多么老套的词。如果我没有记错,生命伦理委员会在2030年左右已经将抑郁症等十一类病症从精神类疾病名单中剔除了出去。”

  薇薇安说过了那么多话,而他记得那么清楚。

  不仅仅如此,他记得特别多。

  时敬之起身走向医疗室的监控屏幕。

  屏幕上出现了无数身影,他随意翻看那些画面。周三那天本来说好的下雨,天气预报的确很准,他掐准了时间,阴天浑映成片,但是没想到被突如其来的埃维拉彩虹打断了,好在最后没出太大意外。

  按照计划后面本来还有一堆行程,但是都被打断了。那天时敬之突然很冲动,他把后面所有的行程都给取消了。他突然不想继续下去了,按部就班其实真的很没意思,很多时候他可以体会到闻命的不喜欢。闻命会为了喜欢去做很多让时敬之措手不及的事情,比如做饭,这让时敬之苦恼了很久很久,为了防止出意外,他只能让闻命吃营养餐。然后他自己加班加点学着做,可是总切到手,让他切白菜不如去战场切恐怖分子的脑袋瓜子,他还得一直避着闻命,不让他发现手上的伤口。闻命也会动不动跑去花园看樱桃树,这个也很令时敬之为难,他头疼不已,闻命简直是他人生中接连不断的意外。

  可是,这才是闻命。

  闻命跟他一点都不一样。

  他觉得闻命既然喜欢,那就让闻命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吧,其实也没什么。

  闻命说想看现场的剧,虽然时敬之分不清national theater at home和现场看剧的区别,但是既然闻命喜欢,那就去吧,虽然执行起来有些难度,但是也没什么,他自己多操点心就是了,他可以为了闻命的一句话、一个字去殚精竭虑。

  所有人都不知道,所有人都没发现,就好像闻命这个人被严严实实遮挡起来,从来没人注意到闻命这个人与他有关的联系。

  屏幕中,他看到闻命的身影在各个房间出入,他挨个走进房间里,然后拉开窗帘,叠被子整理枕头。他的打扮比较正常,穿了件黑衬衣,随随便便把下摆塞进裤腰里,探身弯腰叠被单时衣服拉出许多紧绷的褶皱,那块不怎么厚实的布料裹住胳膊和胸脯上精健的肌肉。闻命叠被子仿佛有强迫症,一定折三折,这样他躬身的频率也是固定的,举起手臂,把手臂高举过头,然后拉开被单,折叠,弯腰,整理,折叠,重复机械的动作间,裤脚上升,露出他的脚腕骨和青筋。

  他搞不懂这个人为什么把叠被子这么简单的事当成乐趣。但是他看着闻命,忽然感觉时间就那么变慢下来,一点也不紧张,一点也不焦虑。

  薇薇安的话他不想在意,但是有一点他非常确定,闻命就是他的生活。闻命代表的所有——不管是琐碎平淡的柴米油盐,还是那些奇思妙想、胡言乱语——那些构成了时敬之生活中的一切的一切。

  三个小时以后时敬之从大楼里出来,突然很想见到闻命。

  他发动舰艇又突然熄火,掏出通讯器很想打电话。

  下一秒屏幕亮起,郑泊豪嘴里叫着:“兜兜!是我!嘟嘟!”

  时敬之一时失语。

  这好像在郑泊豪的意料之内。他满心都是那个所谓的同心圆理论,他觉得这个理论特别对,但是又不确定,他急切问道:“兜兜!我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

  时敬之这次没有反驳,他好像愣了愣,然后回答:“嗯。”

  “你再说一遍!!!”郑泊豪高声叫道。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时敬之说:“一直都是。”

  那位职员小姐这样描述“同心圆理论”:这个世界上有种东西叫做性情的脉动。人在青春年少时期总会对道德一类的东西并不感兴趣,能让他们兴奋的往往是快活的东西,毕竟快乐是种情绪,而不是教条。

  但是有的人明显不这样。

  他同人交往,戒备心很重,模式很奇怪。职员小姐用自己贫瘠的想象里来揣测,这种人周围有同心圆——他把那些戒备程度叫做同心圆。

  这种模式矛盾至极。她举例子说,这种人看起来无比独立,闪闪发光,像个独立自主、顶天立地的独行侠,简直是达尔文社会丛林中生存派的佼佼者。这些领袖人物在日常状态下遇到某个陌生人,态度可以称得上友善和温和,他会用最大的善意和人讲话,那种善意透露出不谙世事的单纯和盲目。他对待那些陌生的人,风度翩翩、温和有礼,像是个俗世意义上的文明人,最礼貌的那种文明人,轻易博得别人的好感。但是也许只有一次,最多不超过三次,然后再也没有然后了。他在用微妙的方式和别人保持距离,让关系充满不安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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