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人都不怎么看书了,尤其是那些大部头的、看起来“神神叨叨的”、“除了死亡就是残酷的”“无病呻吟”。
快乐的碎片时间充斥着时代,所以时代的本身是繁盛的快乐泡沫。
从他那个位置可以看到女士美丽的侧脸。
薇薇安目不转睛,跟着剧场旁白一字不落地念台词,声音平铺直叙,竟然也不违和。
他们呆着的地方是德尔菲诺市中心的剧场。
这栋建筑已经存在五百多年,哥特式尖顶直冲云霄,土黄色大理石造就拱顶,远远望去像魔幻的霍格沃茨,剧场内部却吊着维多利亚式大顶,从二楼延伸出去的阳台往上看,可以看见巨大的粉红花瓣图案。
二楼这里只坐了他们两个人,红色天鹅绒座椅和舞台上射出的昏暗光线瞬间将气氛拉回上个世纪。
气氛很旧,设备却足够先进。
舞台中央所有的布景依托于虚拟系统,活灵活现地呈现出书中暴虐与死亡的景象。
薇薇安女士忍不住撑起下巴,认认真真端详对面的人。
时敬之面容精致,眉清目秀,单看五官,很容易做出安详又柔和的表情,这应该是随了母亲。但是他表情冷淡,这又像是随了父亲,气势凌人,一看就很严肃。
在她成长的圈层中,很多人无拘无束、大声吵闹、洒脱恣意,哪怕是她带的博士生,年纪比时敬之大不少,也都整天嘻嘻哈哈活力四射。
很少有人像时敬之这样。
所以薇薇安觉得他很矛盾,像个过早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
他年少成名,人生履历随随便便能写本书,作为鸟巢区的标准育儿教程。
可是薇薇安不这么想,很多时候对方的眼神太纯粹直白,流露出不谙世事的疑惑。
与其说是他在装傻,在对着旁人泄露恶意和不共情,不如说他是真的不懂。
就是这么矛盾,他明明有股很重的学生气,却由内而外地散发出疏冷,硬生生搞出一些老气横秋的气势。
时敬之完美又优秀,和他一起工作,大家倍感安心。
长辈吩咐什么事,他会又快又迅速地拿出至少两种可行方案,还有一套备用选项,随时应对突发状况。
哪怕是日常里遇到陌生人,他也会尊老爱幼、hello&sorry不离口,是社会最喜欢的文明人。
甚至是随便把他和一个人放在一起,只要他想,他们就可以聊起来,甚至愉快地在共进午餐时畅谈几个世纪以前的冷门电影——对于最后这一点,薇薇安可以保证,时敬之的涉猎面够广,他博学多才,不管是文学艺术还是人工智能,就算是今日凌晨三点最新出的联合政府公报,只要有人问,他都可以信手拈来,并且把对方要的信息准确找出来,内容精确到哪一天、哪一场会议,报告的第几页、第几行。
Milagro。(注2)
时敬之是Milagro,学生时代曾有教授这样评价。
不管拿出多么严苛的世俗标准去要求他、衡量他、框定他,他都在及格线之上,超出同龄人一大截。
更不要提,他从小如此,行为处事如同最成熟的大人。
他好像从来没有一刻,完完全全地暴露出无拘无束的童真模样,薇薇安这样想。
可是紧接着,她又犹疑了。
她想起来颁奖典礼,让她印象无比深刻的学校的颁奖典礼,记得太清楚了,她可以轻易记起那些瞬间,她曾经在台下看到过时敬之无数次。
那应该是贯穿了她的中学时代和大学时代的、属于时敬之的光辉岁月。
她比时敬之大几岁,对方却修着和同级的课程。
据薇薇安耳闻,时敬之原本有机会拿预录取资格,再早一年上军事学院,最后却不知为什么延期。
一定是上帝想给凡人留下一些自由喘息的机会,薇薇安想。
时敬之是多么独特,那么多人都在强装谦虚,念早就写好的、千篇一律的感谢词,然后扬着笑脸,冲台下的闪光灯摆出最最骄傲的角度。只有时敬之,每次都认认真真把致谢词说完,面对如潮掌声和赞美抿紧嘴巴,他在微微笑,那种标准的笑,底下的赞美声更大,时敬之被拥在人潮中不动,他被大家簇拥着直面镜头,眼中却流露出一瞬无措。
薇薇安长久地记着那个眼神,她曾经专门跑去学校宣传栏里找到那张相片,仔细研究时敬之当时的心境。
世界中心的人群之间,透明的塑胶遮罩中硬化为壳,里头有一个束手束脚的小孩。
焦虑、束缚、被外界严格控制、规训到不敢反抗,只会茫然四顾,自以为把无可奈何的茫然掩饰地很好————
他是想逃跑吗?
薇薇安仰望着宣传栏中的天之骄子。
3D数字相片中的时敬之意气风发,那个手足无措,眼神脆弱、浑身透露出谦卑和茫然的小孩好像从来没存在过。
时敬之的名字一直被刻在宣传栏中,后来还上了学校门口的名人墙,那上面不乏世界级奖项的获奖人。
不过时敬之的心智本来就早熟,大家早就习惯了他的模样。
他是各位严师和家长眼中的模范,是同侪成长的天花板,他就应该这个样子,永远奔跑在所有人前头,克己复礼,审时度势,做所有人眼中的榜样。
这样一想,薇薇安又突然觉得不奇怪了。
但是,真要说起来,这人的眼睛长得很有意思,因为眼中有些许人气。瞳仁黑,直视人的时候像是小戳子,随随便便能把人戳成筛子。
但是仔细研究研究,他大半时间都垂着眼,睫毛要落不落,就那么一直忽闪,像是在发呆。
要是那个时候打量他,尤其是从侧面打量他,就会发现他眼里汪着多情水似的,一副半遮半掩的深情样儿,待要仔细瞧瞧,才发现里子是全是坦荡,坦荡又明亮,气势磅礴,可最底下的一股深情要被压不住了。
那时候才恍然,那是明明白白的勾魂汤,谁要是正好被他一看,绝对会一头扎进去,瞬间心神激荡。
薇薇安要是认识一位叫闻命的躁动青年,也许会听到对方发自肺腑的点评,他眼里盛着的那些,够我喝一壶。
但是大部分人没兴趣去喝一壶,能避嫌的、没心思的人,早都匆匆看时敬之两眼就低头了,也有能抗住了压力若无其事和他对视的,但是三番两次以后,时敬之不为所动,久而久之便也没了兴趣,真是你既无心我便休。
毕竟所有人都很忙。
一腔热血对着冰山泼过去,一点热气见不着,还被冻成冰疙瘩,心里都会踌躇,因此往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时敬之一丝不苟地看剧,他做什么事,就是做什么事。
薇薇安揣摩,对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肆无忌惮地打量他。
不过她也不敢妄动,随意唤他的名。
一是不想被戳,二是不想被他用深情款款的目光凝视。
要是没什么定力的人被那么看着,十有八九会误会他对自己有意思。
怎么说呢,薇薇安想,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时敬之太一本正经了吧。
她可以轻易列举出对对方的评价,克制,隐忍,稳重,甚至还有温和——对,尤其是温和,他待人接物温和有礼,常常给人一种错觉,他是特别好说话的人。
“唔,真是个好剧。”演员开始谢幕,薇薇安意犹未尽地转过身来面对他,微微笑道:“你觉得呢,Arthur?”
说完这句她才发现,她根本没有去看结局,刚刚竟然走神了。
心下一慌,薇薇安正对上时敬之专注的眼神。
她的声音猛然冷静下来,薇薇安嘴角微勾道:“没有想到你会请我看剧。”
“只是参考。”时敬之纠正她。
他随意将目光从楼下中央移到对方脸上:“还不错。”
“好的,只是参考。”真的是一位用词讲究的、端正克制的男人。
薇薇安撇撇嘴,忍不住多嘴:“原著表露出语言在科技时代的冲突与消亡。毫无感情的人形机器以天真幼稚的口吻描述悲惨的屠杀现场。”
时敬之冲她点点头,说知道了。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延长一秒,然后继续扭头看剧。
真是绝了。他的那张嘴是个摆设的吗?
时敬之是抿紧嘴巴的石膏雕像。
可是薇薇安还是忍不住对对方的好感。
时敬之听人讲话的时候,永远会看着对方,哪怕对方嘴里全是废话,他也会一字不落听完,那样子有点学生气,应该是他念书的时候养成的习惯,薇薇安可以轻易想象出对方坐在会议室里凝神细听低头做笔记的模样。
她忍不住在心里再次给他加了一分。
“真是不解风情。”薇薇安抬手拿起遥控器一样的东西,把剧场中央的剧目换掉:“…你想看哪一场?我们已经选完了二百场。你喜欢什么风格的?魔幻现实主义你不喜欢?那批判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巴黎圣母院》?”
《巴黎圣母院》刚才已经看过了一遍。
看的时候时敬之秉持“食不言寝不语、看剧不讲话不吃东西”的原则,以参加保密级学术会议的姿态认认真真看完了整部剧,全程一句话也不说,滴水不沾。
时敬之没有发表意见,薇薇安无比憋屈地当他同意了,手指狠狠按下播放健。
过了不一会儿,舞台上响起诗人的吟唱声,化为洪亮的背景乐。
又来了,薇薇安看着专注无比的时敬之,心想又来了。时敬之真是这个时代的Milagro。
诗人正唱到“大教堂撑起这信仰的时代”,时敬之如入无人之境,他坐姿优雅,单手撑着下巴,听着楼下的歌声,面上依然没有波澜,眼中却流露出单纯的欣赏和笑意,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软化了。
薇薇安自认是很文雅的淑女,现在却忍不住想暴躁地跳起来在舞台中央跳舞。
她不喜欢太过冷场,便把高亢的声音调低一些,又找话题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我一开始是这么想的,希望我不是自作多情……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认为我是剧场专家,所以让我为你提供参考?”
时敬之没有反驳,薇薇安再次当他默认。
她忍不住又打量对方冷淡的脸,自言自语地说道:“真是惜字如金。”
“你要我说什么?”时敬之这次却扭过头,认真看她。
“根据某个吠陀语文献中的奇妙算式来看,附加在诸神语言上的人类语言所表现的,大抵也只占整体语言的四分之一。(注3)”薇薇安迎着对方的目光诚实地说:“看到你以后我相信了巴别塔降世的传说,上帝把人群打散,让他们流通于世,嘴里说着不同的语言……in 2000, this world ends.”她实话实说道:“你可真是矛盾,像个被装在壳中的人,形成一种互为表里的反击攻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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