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方慈有些犹豫了。 时敬之轻描淡写哼笑一声:“我随便说说而已,你从来不和人交心。” 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压不住了,沈方慈想追问,却又听时敬之道:“我也只是无聊,胡言乱语一番,没什么意义。” 沈方慈担忧地望向他,时敬之却对她展露笑意,只是还来不及分辨,时敬之便有开口讲话了。 “就那么一说呗。”他的声音非常平静,甚至非常悦耳动听:“人都双标的厉害嘛。” “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沈方慈只能这样说。“没有什么事的话,今晚早点吃饭,早点休息。不要用太长时间电子设备,哪怕是康复设备。” 她发现时敬之总是带着那个脑波发射器,几乎形成某种依恋。 “好的吧,好的吧。”时敬之妥协了。这并不能让沈方慈感到轻松,她直起身,追着时敬之的脚步:“你不要再让妈妈担心,好吗?” “我这个样子你会不会很伤心?” “你好好的,妈妈就不会担心。” 时敬之张着清澈的眼睛,把这些话机械地复制进脑袋里。 “那什么叫好好的?” “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胡思乱想。” 沈方慈轻声说:“兜兜,不要想太多。” “哦,原来那叫胡思乱想。” 沈方慈只是目露担忧地看着他。那可能代表某种不赞同。 “你真的是担心我?”时敬之又忽然发问,“就只是单纯担心我?” 而不是把我当成某种工具? 沈方慈一愣,目露受伤,欲言又止。 只是时敬之已经了然地哼笑一声,他别开脸,没有再去看了。 市政厅在半月前刚刚发布了一些新条令,她不知道那些东西会不会给时敬之带来影响。 而时敬之已经饱含讽意地笑了笑,默不作声走出很远,关上了卧室的门。 都是因为我吧。 时敬之蜷缩在床上,盯着眼前的墙壁,自暴自弃地、悲哀地、绝望地想着。 总是给别人带来麻烦、让人痛苦、无比煎熬、无比焦虑的罪魁祸首,就是我吧。 如果没有我,沈方慈可以做一个光彩夺目的女强人,如果没有我,时约礼的身体也不会留下那么大的创伤,如果没有我…… 他没有继续想下去,一股巨大的悲痛却从脊柱蔓延到嗓间,如果没有我…… 眼前逐渐模糊了。 屋子里很安静,如此空旷,仿若太平。 而这种诡异而脆弱的和平,一直持续到下午时约礼回到家中。 时敬之越来越抗拒沈方慈和时约礼的靠近,甚至完全到了沉默、冷战的地步。 时约礼围着他,如同受伤的猛兽,他似乎想嘶吼,却也只是嘶吼。对着自己的、抗拒一切的幼子发出愤怒而压抑的咆哮。 这时候来自父亲身份的尊严似乎发挥了作用,他明令禁止时敬之出门,以严格的作息标准安排他的饮食起居,时敬之都乖巧应下。但是他的假意顺从显然不能让时约礼满意,而惩罚来临地无比之快,他试图夺走时敬之佩戴的脑波发射器。 时敬之从三楼跳下来,在大街上奋力奔跑。 他接二连三撞到迎面而来的行人,他们拖家带口,目光复杂。他不得不停下来:“发生了什么?!” 有人对着他的衣着打量几番,突然脸色剧变冲他啐了一口,时敬之慌张后退:“到底怎么了?!” 远处发出一阵喧哗,巡逻官手握激光枪逼退众人。 因为近年来接二连三的爆炸事件,德尔菲诺终于显示出自己锋利的一面。 市政厅出台了一份新的法案,竖起一面制度高墙,黑户和无业游民将被驱逐出境。 德尔菲诺呈现出一种对恐惧的过度防御,而这种恐惧到底来自何方,没有人说的明白。 空间被无比清晰的分割,霸占,定义……私人的房前安装了各种监控设备和机械狗用于监控,有些地区的设备如此先进,可以自动感应越境者并将其就地格杀,富人区没有人行道,因为他们都坐舰艇,而穷人所在的地方,已经不属于城市。 文明之都消极的创伤面就这样被暴露出来。 那段时间非常混乱,时敬之奔上街头,大声呼喊,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喊些什么。 直到他冲进贝伦区的大楼,发现此处几乎人去楼空,有大半墙体已经在进行拆除。 “喂?!有人吗?!” “喂!!!!” 时敬之抬头仰望,人呢? 是哪一栋?!到底是哪一栋楼?! 他疯了一样在楼宇间奔跑,摸索,最后他慢下脚步,闭着刚刚复明的眼睛,一点一点摸着墙壁,顺着墙根走。 是这里吗? 他闭着眼睛,脸色发红,冰冷的汗水紧紧贴在脸颊上。 是这里吗? 他嗅着空气中潮湿的藓类植物发出的气息,忐忑不安地猜想,是这里吗? 他摸到了墙壁,写满各种涂鸦的墙壁。 他失魂落魄推开那扇门—— 炸弹轰鸣的响声灭顶而来,时敬之被眼前的画面完全魇住了。 书房里的投影机开着,放送时约礼不知从哪里调来的资料。 他记得那辆车。 原来它长这个样子。 把手是黄铜做的,车座是某种黑色的塑料和牛皮组合的复合材料,而那些泠泠的、断断续续的声响,穿透了记忆到声响,源源不断涌入他的耳中。 他在发抖,止不住地发抖。 寒意拂过他的脊柱。 一种无以名状的痛苦席卷了他的神经末梢。 “兜兜,你和妈妈讲,你怎么了?” 时敬之睁着眼睛,他还不怎么能视物,却一直在流泪。 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书房中,沈方慈有些疑惑,被他吓住了。又冲上去抱住他。 时敬之盯着屏幕,目不转睛。 “你为什么没有回来?”他缩在沈方慈怀里,喃喃自语。 沈方慈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悲哀,她低下头,贴着他的脸,凝神去听。 她凑得那样近,有温热的水流滑落,沾在她的脖颈上。 怀中的人在瑟瑟发抖。 时敬之目光空洞,他流泪说:“你说你要出去,你为什么没有回来?” 沈方慈的眼睛微微张大一瞬,那一瞬间她仿佛终于窥见一丝时敬之内心深处极力隐藏的秘密。 可是那一刻她没有问出来。 她没有问出来。 以至于此后的许多年中,那成为埋在心底的一根刺,令她辗转反侧,午夜梦回。 * * 德尔菲诺大学。 如果,这艘船上,载有你一生中,最最重要的几个人,而你为了延长船下沉的时间,而不得不逐渐抛弃船上的乘客,你决定按照怎样的顺序去做这件事? 会是谁? 那些人,我应该写谁? 时敬之听到了抽泣声,考场里逐渐响起抽泣声,有人压抑着嗓音,开始一笔一划地秒回某些人的名字。 我应该写谁?时敬之盯着花白的卷子,大脑空白地想。 他很迅速而机械地落笔,在卷子上填满选项,这群人应该有父亲,母亲,朋友,还有…… 还应该有谁? 我还应该写谁? 他浑浑噩噩地抬起头,冲着巡考官开口:“必须……写一些人,是吗?” “请按题干答题。” 对方一愣,目光落到学生攥紧的袖口上,时敬之目露急切,恳求道:“是一定要写一些人的名字是吗?!” “这位考生,请遵守考场纪律!” “为什么要出这种题?!”他喃喃地,一定要问出一个答案,甚至站起身来,急切地吼道:“为什么一定要出这种题?!把人群一个又一个抛弃?!” 他的目光落到试卷上,感觉那些字眼模糊不清:“为什么……一定要有人去死啊……” “这位考生……”那人似乎终于发现了他的不正常,“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我不知道他是谁……”时敬之痛苦地想。 “有人因为我而死……而我不知道他是谁。” 你长什么样子呢? 你的声音呢? 你笑起来什么样子呢? 身影渐渐淡去,时敬之极力去捕捉记忆中的音容笑貌,“不要走……” 他蜷缩着身体,手指嘎嘎作响:“求求你……” 他猛然抬起脸,突然痛苦地大叫一声,整个考场瞬间鸦雀无声, “嘭!”他跌下座椅,仿佛正在经历某种一种无以名状的痛苦。 “这位考生?!这位考生?!” 时敬之颓然地松开了巡考官的衣袖,只有那些扭曲的褶皱,记录着刚才有人挣扎过。 “把他带离考场!”有人在奔走,身影匆忙跑来跑去,他们大声呼喊:“其他人安静考试!安静!” 考场的工作人员动作很快,他们收走他的试卷,清空桌椅。 “本来可以逃走的!” 他忽然大哭起来,声嘶力竭地嘶吼道:“我在……我在那张唱片后面,发现了过期的船票……” 对不起…… 他哭着说,对不起…… 那是新年之前的某一天,他摸索着收拾旧唱片,却无意间发现了好几张旧船票。 是要抛弃我吗? 他下意识想。 所以他那样赌气般放下狠话,“这里是贝伦区,也是德尔菲诺的属地,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骗子,胆小鬼,没想到会被我发现吧? 他残忍而快意地想。 那我要先抛弃你。这样的话,会受伤害的、会被选择的、会陷入被动局面的那个人,就不会是我。 他感到一股自虐般的快意,也感受到一股愧疚的伤心。那些撕扯的情绪搅得他心神不宁,浑身充满破坏欲。 你应该跑走的呀。时敬之欣慰、内疚而快乐地想:“你应该跑得远远的,这样就会好好的,离我远一点,才算好呀。” 如果不是因为我,如果不是照顾我,如果没有我这种负担的话,原本是可以逃走的,原本可以抛弃我的…… 对不起…… 对不起…… 脊柱中段源源不断地发出疼痛讯号,天幕的霓虹灯在闪烁,高大烂尾楼顶端的飞机影像在闪烁,满脑海都是新年烟花的轰鸣,记忆深处有枚铃铛,它在响,越来越急促地响,声音越来越大,愈演愈烈…… 破烂的联排高楼,窄巷深处伴随着破铜烂铁闪现的身影——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越来越近了,那个身影越来越近,黑色的影子,白色的光线,那人抬手一扬,轻松躲避开垂至头顶的破烂电线,他笑起来,大声喊:“小敬!” “轰!” 时敬之无法自制地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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