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拿兜兜当借口!你们家的人从来没把他当自己的孩子!兜兜几个月发烧要死的时候他们在哪?!”沈方慈冷笑道:“他们多开心,急不可耐地对你说,再生一个吧。” 这可能是时敬之第一次听到父母如此鲜明、直白地展开一场对话,关于他,关于他的未知记忆,那些一直昭然若揭的事似乎也有了答案。无论是父母数年如一日的争吵还是那些来自旁人的,异样的眼神,除了艳羡,好奇,更多的还有嘲讽和怜悯。 “他是我的孩子…”沈方慈面无表情道:“和你们家的、高贵无匹的时家人,完全不一样,如果有一丁点可能,我不希望他和他们染上任何关系。” “绝对不可能!”时约礼如同一只困兽,他看着沈方慈依然明丽的、冷酷的表情,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他似乎很想说什么,然而词不达意,只能声音嘶哑道:“他只有是时家的孩子,回到城市里,才能得到最好的平台、资源、教育,我们的家庭才可以越来越好…那是我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难道你不觉得我们的家庭越来越好了吗?兜兜很优秀,我们的工作很满意,我们三个人越来越好……” 讲话的时候他似乎是很痛苦的,目光中甚至带着屈辱,他甚至迟疑了一瞬,但是紧接着他把很多话咽进肚子里。 回应他的是沈方慈冰冷的眼神和抗拒的表情。 她已经厌倦到,不想听他讲话了。那一刻一股恐惧震慑了时约礼的内心,他急急走过去拉她的手:“沈方慈……” 她别开脸去,甩开手:“滚!” “你听我说完……” 她用力一推:“滚开!离我远一点!” “你还要我怎么证明?!再次被打断一根脊骨吗?!”时约礼牵住她的手,厉声喝道:“如果不是为了保护你们,我又怎么会被打断骨头?!” “所以呢?!”沈方慈甩开胳膊,声音瞬间高了八度:“你这是在兴师问罪吗?” “轰——!” 他们同时转头,齐齐愣住。 门轰然打开,时敬之呆立在原地,脸上惨无血色:“……什么叫为了我?” “什么叫脊骨断了?”他颤抖着声音,手指深深抠进木质门框中:“为了我……是什么意思?” 时约礼紧皱眉头,上前一步:“你怎么在这?不是让你静养吗?怎么到处乱跑?” “不……”时敬之忍不住后退,因为脚步不稳连连踉跄,时约礼很想去扶起他,被他奋力挣脱开:“不…!什么叫因为我?我是负担吗?所以罪魁祸首是我吗?” 他目无焦点地抬起头,寻找沈方慈的方向,甚至没有办法开口地极力哽咽道:“所以是因为我,让你丧失尊严、感到痛苦吗?” 他忍不住绝望而悲哀地想,原来是这样的。 原来是因为我。 “你在说什么胡话!大人的事你不要管!” “你们为什么不分开呢?!”时敬之突然高声说。 在场的两个人再次愣住。时敬之寻找着沈方慈的方向,悲哀,痛苦,甚至卑微道:“你们为什么不分开呢?” 那一刻他的声音里布满了哀求。 时约礼目光愤恨地望着他,时敬之看不见,却无比敏感地感知到对方的恨意。 巨大的负罪感将他吞没。 他甚至想到了无数次对着时约礼剑拔弩张、无色地兵戎相见,他想起自己像是战队的小兽一样呲牙利嘴冲父亲怒吼,他又想起沈方慈总是哀愁又温柔地望着他,诉说他在山间的生活,她如同一只被束缚住手脚的鸟,被困在陷阱当中,而这一切只是因为她是个母亲,多么简单的理由。 如果死掉就好了。 这是时敬之第一次如此鲜明地产生这种念头。 兰先生在走廊尽头截住了他。“Arthur…”他说:“我的实验室开发出一种新兴设备,已经投入临床实验阶段!你有没有兴趣参与实验?!” “时约礼被打断过脊骨,你知不知道?” 兰先生一愣。 他下意识去看时敬之的眼睛,里面没有泪。他的面容甚至很平静,兰先生忍不住道:“怎么突然问你父亲的事?” “他转了文职,真的只是因为没时间陪伴我,所以想弥补吗?”时敬之声音嘶哑道,紧接着他又说:“…你不说我去问别人。” 他继续扶墙走,冲向楼梯,兰先生紧了几步,一把握住他的手臂:“何必这么刨根问底?” “你们都把我当小孩子对吗?”时敬之反问说:“小孩子就应该心甘情愿地忍受大人默不作声的自我感动并且承受无端指责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 “如果不是又为什么不说呢?兰叔叔。” “你的父亲。”兰先生深吸一口气,他在瞬间的错愕后决定放弃无谓的挣扎:“你这个孩子,我拿你真是没办法。很多人都知道,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父亲在山里的时候,被人打断了脊骨,又因为条件太差,耽误治疗,所以只能更换了身体零件。” “他的三根肋骨都是金属外壳,还怎么继续留在前线呢?” 事实上情况要惨烈地多,时约礼被置换了两颗内脏和半截脊骨,他的心脏内被放置了芯片,用于监控生理波动。 “呃…你知道大丈夫顶天立地保护家庭是他们应有的责任,你父亲无论做什么都与你无关,也是他应该做的。” “我知道了。”时敬之垂着头说。他继续旁若无人向前走,兰先生继续阻拦道:“你还想知道什么?你知道这个干什么?我跟你说你不要想太多,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但是需要我用一辈子偿还,不是吗?”时敬之抬起头,目光凝聚在兰先生脸上。 他那么直接,兰先生又是一愣。 这时候他才发现手下的衣袖冰冷湿透,时敬之的下巴上落下一滴汗水。像是眼泪。 那一瞬间兰先生以为他在哭,却只看到他红着的眼角。 水流无声地漫过他清瘦的脸,灯火辉煌的宴会厅里,人群发出快乐的尖叫,时敬之侧耳听了听,感觉那些人距离他很远,吵吵闹闹的。 “你刚才说的那种设备,我不需要,再也不需要了。就这样让我过着吧。是生是死,是好是坏,看我的造化,不好吗?” 他的身体有些摇摇欲坠。 是我的错。 他想。 都是我的错。 “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真的挺没意思的。”他又微微笑了笑,宛如强弩之末,转头冲眼前人有气无力地说:“不是吗?”
第86章 Chapter 68下·致敬 * 那此后的时间里,时敬之诡异地更加顺从。 他听从所有的建议,指令,意见……或者随便叫做什么,他已经分辨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也许只是嗓间发出的声音而已。 而时约礼也那阵子又似乎非常忙,时敬之感到轻松,此后是失落,以及漫无边际的孤独感。 而在兰先生再一次的盛情邀请之后,时敬之佩戴上那种新型装置。 “怎么样?舒服吗?” “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兰先生激动地说:“你怎么无动于衷!每个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舒服不舒服的主观体验也是不一样的!” 他那样激动,应该是我的话冒犯了他吧。 时敬之疲倦地思考着。他打起精神,提了提气说:“还好。” 兰先生满意点点头,又动作很轻地为他调试装备:“喏,这个装置,类似于一种脑波发射器。” “在我的设计理念里,我们永远没有办法去偷窥某个人的意识、思想、体验、感觉,感同无法身受,这就是隔膜,可是我们总是想去找一些共同感,这是本能的、下意识的反应——混沌初开时飞速振翅的蝴蝶、阿尔卑斯山脉勃朗峰山顶的白色积雪、海底鲸群愤怒的哀鸣、铁色飞船爆炸的一瞬间。” “所以我发明了这台机器。” “通过脑波发射装置——…………人类可以对外界刺激产生感官反应……” “哦,好的,好的,知道了。”时敬之忽略了对方的滔滔不绝,也当然没看见,对方欲言又止、饱含深意的眼神。 * “下周就入学了,要好好照顾自己,在学校里认真学习,但是也不要太劳累。” 沈方慈在收拾行李,时敬之站在门边看她。 按照以往,这时候他会走过去,乖巧地抬起头,说,妈妈我自己来吧。 这次他的手按在把手上,却一直没有动。 “也不要太担心,我和你的导师和生活带班老师都说过了。” 迎接她的是沉默。 沈方慈抬起眼睛看他,眼中含着罕见的忐忑。 沉默片刻后,对方的声音又响起。 “我现在眼睛好了,我可以出去了吗?” 时敬之低声说。 沈方慈的动作一顿,回首看他:“为什么一定要去?” “为什么不让我去?” “不是不让你去。” “这种讨论没有意义。” 时敬之说:“好吧,好吧。” 沈方慈似乎很难理解他的那种执着,他似乎有什么心事,但是他嘴巴像是河蚌,打死也不发出泄密的声音。在这个时代里,似乎没有任何东西是与世隔绝的,人民可以到达银河系第三悬臂的最尽头,然而时敬之所处的角落,同她之间仿佛隔着几百光年。 她收拾完行李,却也没有离开。她似乎明白时敬之在强颜欢笑,而她也在强颜欢笑,他们每个人心里都在努力扮演好一个角色,却从来没捅破那层窗户纸。 沈方慈坐了一会,又主动说:“你们入学会有新生测试题,不要紧张。” “我从来不紧张。”时敬之说:“我不紧张也次次拿首位。”他用了一个非常极端的词,“首位”,以往他都会谦逊地讲,“A+”。 他重复一次,“A+”。 沈方慈那时候并不知道,时敬之这句话的具体含义。 “是哲学悖论?”时敬之说:“我的话语代表光芒与正义,我可以以一颗善良的心做出最正义的选择,无愧于心,大公无私——这是在培育英雄吗?” 一丝不安从心底划过,沈方慈道:“这只是学校教育的一部分。” “是在培养做人?还是工具?我以为这只是给外人看的,把思想杀死,把负面的一切掩埋,所有人都是伟大、光明、正直、无私、善于奉献与牺牲的英雄,所有人。” 这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发言? 沈方慈看向他的目光带着诧异和不解:“你对的想法……为什么你的想法,让人感觉你想改变世界?” “难道我们的宗旨不是去改变世界?”时敬之奇怪道:“我以为我们教育的目的就是把每一个市民培养成世界改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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