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个样子有点薄情,但是闻命也实在说不出什么,毕竟纠纠缠缠,看起来他才是理亏的那个。 他不知自己做出了怎样的表情,可是,那应该是不美妙的,因为时敬之流露出某种怜悯的眼神,甚至多讲了一句:“后来发生的一切,你都了解了。” 那股心悸还在,闻命心神不宁的,他努力让自己变得冷静,止不住道:“就这样?” 时敬之点点头,他甚至还笑了笑,很是平淡道:“就这样。” 星光下,闻命不死心,喃喃道:“你知道我是syren.” 那一刻他其实是想辩解或者解释的,那些捉摸不定的念头冒出来,你知道我是syren吗?你又对syren了解多少?你是什么时候…… “其实——”时敬之拧眉想了想,又语气平静地叙述道:“我是在档案厅的资料里发现了syren这个人——毕竟当时的leader是郑泊豪,单线联系的人也是他——” 他讲话的时候,是很镇静的,那种带着淡淡的笑意,用不急不缓的声调讲话的姿态堪称赏心悦目。 可是这种表情令闻命感到难过,而他甚至已经忘记了,到底有多久没见到时敬之冷静自持、游刃有余的淡笑了。 这种感觉真是非常矛盾,闻命坐在他对面,却感觉隔着很远,天色慢慢暗下来,他隔着漫天的海水,远远相望。 “我只是记起来十四岁时候的事。”时敬之笑了笑,垂下眼说:“我记得你叫那个女人父亲。只是时间太久了,我一时没有记起。可是很多时候我的记忆又是那般奇怪,像是被什么东西刻在某块铭片上,一旦我再次面对那些刻痕,我可以把刀刻时候所有的一切都联想起来。” 群星遥远,闻命感觉时敬之的面容也模糊不清了:“我……” 耳畔却突然响起一阵反复的钢琴声。 闻命的话音猛然一顿。 时敬之凝神听了听,轻声道:“是《恰空》。” 闻命怔住。 这是电影中反复出现的一段曲调。 巴赫,巴洛克,那么华丽复杂,那么平白简单,化繁为简。 但是宇宙终极到底是什么,他们都不知道。 在那部电影中,空间站中的宇航员义无反顾冲上天去,没有回来,“他的梦想是搞清楚宇宙的奥秘,架着自己设计的飞船飞到天上看看。” 片子里的那个人会写很好看的书法,他说物哀,幽玄,他会给伙伴们讲大西克礼眼中的幽玄,"放眼远看,群鸽掠海面,波涛残月间”。 那样一个人,是可以在末世中过得很自在的一个人。这样的一个人,他背着太阳,风风火火,想去追逐月光。 他一直想把K3曲面应用到飞船的外观设计上,他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一起去看博物馆中、《物哀》里写过的那个飞船,繁体的“傘”字形状的飞船,他也曾经许愿,去造一艘大大的飞船。 屏幕上星光点点,飞船远去了,光点终于变黑暗,黑下去的屏幕上倒映着时敬之的侧脸。 人们提起那个太平洋上空的空间站,他们把它当做西蒙理论实验的某个坐标,为了纪念,他们叫它“被追逐的月光”。 每年会有人去废墟上献花,留下一些话,纪念了不起的英雄。又或者,熙熙攘攘地走过某个长椅,上头写着,挚爱某某,她生于2065年,一直到今日。这是一种类似于祈愿牌的东西,说着一些人们心照不宣的话:我们幸运并感激着。 而闻命问时敬之:“你猜他的结局是什么?” 时敬之倾听着音乐,给予他回答:“据说勃拉姆斯曾写信给克拉拉,谈到巴赫的《恰空》。只有单行谱表、只运用一件小乐器的系统,就写出整个具有最深邃思想和最丰富情感的世界。我连想也不敢想自己能成就这样一首曲子,不敢想象若我能把它构思出来——果真如此的话,我一定会激动地疯掉。” “德尔菲诺人对于文明、科技、统一的追逐,贯穿了整个世界,从最开始毕达哥拉斯的一切皆数,是的,他曾发现纯粹的音乐和弦是由简单比率决定的。到后来巴赫最著名的复调,这些看似缥缈无用的东西彰显了德尔菲诺的一切——最根本的底层逻辑便是华丽的统一,只是我曾经那样混乱,也曾经那么叛逆,把一切混淆,从此以后再也分辨不清了。” 他苦笑道:“我曾经以为自己是点缀在这座城市上空的工具。” 闻命的脸色终于变了,他直觉一股寒意冲到天灵盖,忍不住道:“你是什么意——” 时敬之却突然换了个话题:“听说你把户口落在了贝伦区。” 闻命瞳孔骤然睁大。 那一刻他真的如鲠在喉,慌乱、无措、难以支撑那种伪装的体面,心脏抽痛到话都说不出来了。 可是时敬之只是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笑容里甚至带着洞若观火的宽容。 真是太奇怪了—— 他明明应该生气、难过、愤怒,或者作出其他发泄的行为,可是他那样温柔而宽和地笑着,仿佛可以包容万物地轻声讲着话:“挺好的,闻命。” 似乎怕吓坏对方,时敬之很是体贴而礼貌地解释:“真的挺好的,我没有生气,闻命。” “你可能不懂得德尔菲诺的逻辑,但是这也正是我想要和你说的——” “曾经我每天都在想,我不能落后,不能被比下去。其实远没有看起来都那么游刃有余和掌握全局是不是?” “以前有人说,贝伦区又叫均匀东区,因为穷得很均匀。”迎着对方讶异的目光,时敬之轻轻笑了声说:“不论是作为东区的贝伦区还是鸟巢区,所有人都在说,我给你快乐,你不要太累,你们需要宽容、多样性、自由、认可……看起来所有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他们终于不再需要变得焦虑,不满,低落,丧气。然而这只是一个假象。你可以选择浑浑噩噩的在温暖的梦境里过一生,也可以选拼尽全力地去跨越那道越来越难翻过的天堑。” “你以为想要的都得到了吗?那是真正的快乐吗?鸿沟一直在那里,一直在。” “这是一道信仰长城。”他说:“东区的小孩可以住进鸟巢里吗?“ 就算住进去,他们会被看作真正的凤凰,而不是山鸡吗? 人心里怎么想的? 不说出口的东西,就代表不存在了吗? 那些眼神,敌意,一代又一代传承下去的优越,傲慢,偏见,还有愚昧,无知,和狭隘…… 这段话也许不是闻命可以理解的,但是时敬之却只是一笔带过了。他接着说:“不过你选在贝伦区,挺好的。” 他说着贝伦区,眼里是笑着的。 他的脸色依然很苍白,带着大病初愈的脆弱和疲惫,精神也不是特别好,但是笑起来时,又很温和。 “真的挺好的。贝伦区有这个世界上难得的和谐生态,所有社会精英、大学教授、政府政策制定者想要研究明白的多元化课题,在这里找到了答案,很多让人焦头烂额的事也迎刃而解——当然,必然不是以这群精英人物所能理解的方式。” 世界隔都,龙蛇混杂,九反之地。 说起来很难以置信,许多留学生喜欢在这里租房子,因为“便宜”。 破旧杂乱的外观之下,自给自足的生态系统满足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如果居民们乐意,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都无须走出重庆大厦一步。 如同巨型立体迷宫的地方,甬道纵横交错,谁也不知道会通往哪里。 狭窄的楼梯里布满居民自己设置路标—— 昏暗,潮湿,破败,光明,宁静。 “你应该承认,我适合那里。”闻命突然说。 “那是一种文明社会规范无法约束的东西。” 时敬之抬起眼睛。 在他对面,那个英俊的男人沉着道:“其实不需要遮掩这一点,用德尔菲诺的说法来讲,是反英雄和恶人满足了人们内心对兽性的渴望——人在长出牙齿之前,是不会意识到自己的攻击性的,可是拥有牙齿以后,又挣扎于攻击性与暴力之中——这种克制与拉扯会贯穿人生的整个过程,只是说的更加乐观一些,用所谓武术的哲学来讲,拥有克制可以让自己更加强大,而克制中诞生的强大,也能够尽可能避免被置于受攻击的境地。” “我的前半生,我一直在这么做。” 他曾经以为贝伦大厦楼上楼下的夹缝暗穴才是自己的栖身之处,但是现在似乎有什么不太一样了。 “你很诚实。”时敬之说。 “毕竟我们要做到开诚布公。”闻命坦然笑了笑。 “毕竟我们要做到开诚布公。”时敬之跟着他重复一遍。 这是一场堪称和谐、友好、范本式的会面,显然让所有人相当满意。时敬之轻微咳嗽,闻命为他倒了杯水,因为餐馆默认提供tap water,闻命还专门起身去换了杯温开水。他们一起吃完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偶尔低声聊上几句,临分别的时候还进行了礼仪式的拥抱。 TINA站在汽车影院不远处的舰艇旁等候,她的舰艇后备箱中,放着刚刚打包好的、闻命的行李。 时敬之同闻命过了马路,又并肩走了一段。人工智能控制的天气系统营造的场景停留在宇宙深处,星耀如同漫血死死躺在空中,拉出好长好宽,一片由艳红转为浓黑的星雾。 他们在十字路口停住了。 闻命转身,轻轻抱住他,望着前方火烧般的星云讲:“我一直没有正式和你说过对不起,以前是因为懦弱和其他无法克制的东西,后来似乎又发生了太多疯狂、荒诞、无法捉摸的事情,现在却觉得……”他低低笑了声,突然叫了他一声:“时敬之。” “嗯。”时敬之说。 闻命又叫他,“时敬之。” “嗯。”时敬之回答。 “没有关系。” 他声音闷闷的,温柔而缓慢地讲:“没有关系,闻命。” 闻命恍然,如释重负似的松开他,洒脱退开几步远,他突然伸手飞快摸了把脸,冲他笑起来:“时敬之——”这次他没有等待对方回应,就那么看着他说:“时敬之,我就是想叫叫你。” “嗯。”时敬之点点头。 他们中间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合乎礼仪的社交距离。 时敬之淡笑着望他,轻轻说:“我也没有告诉过你,希望你能收下这份,迟来了七年的感谢。” “谢谢你当年救了我。”他的声音缓慢,沙哑,所以不会因为某些原因而变得发抖。 闻命扯开嘴角,笑容灿烂地看过去,听到他用一种明明轻飘飘的,却仿佛攥紧了自己灵魂的声音讲:“闻命,我一直很想告诉你,我长大了。” 他站在他对面,那一刻闻命想起无数个蝉鸣如雷的夏日里寂静的相拥,想起那个冰冷又璀璨的新年,想起漫天飞舞着的黑红色火焰,想起青苔斑驳的教堂墙壁,还有黑街里绵绵密密的、仿佛隔着很漫长的、银河般灿烂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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