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难看——”时敬之脸上露出一丝非常惋惜的表情,他撕开半包吐司的手正举在半空,吐司机刚弹出一半便半死不活地竖着脑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时敬之一把扔了吐司片,举起加了冰块的烈酒喝下几口。那模样相当镇静舒缓,完全不把自己刚刚从营养液里捞出来的身体当回事。他靠近沙发里抬眼,惋惜着摇摇头:“太难看了,兰叔叔。看看你这副暴躁、焦虑、痛苦的表情,天呐!你这是要暴跳如雷了吗!” “简直是灾难。”时敬之面无表情地喷射毒液:“你这副困兽之斗的样子真是神似我亲爱的父亲呢。” 兰先生:“………” 他抬起手指着他道:“你!你!你——!” “你真是个废物,你这个大逆不道的白眼狼,你不知好歹,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为什么还是这个模样。”时敬之勾了勾嘴角,讥讽道:“说了多少年了,换套台词吧。” “你简直是要气死我!”兰先生一拍脑门儿道:“我就说!远离人类幼崽是对的!鬼知道他们这群不明生物会制造出什么人间灾难!” “是的呢。”时敬之道:“再多说几句就完全和第四象限的教义重合了呢。他们还认为人类的商品社会和科技昌明完全摧毁了大自然,因此要自我毁灭换取碧绿,您觉得呢,兰叔叔?” 真·科研工作者兰先生:“………” 他试图以理服人:“Arthur…我不跟你胡搅蛮缠,我知道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但是我的确在把你所经历的一切当做我自己经历的一切…你看我还是有这个把别人的苦难当做自己的苦难的觉悟的……”兰先生瞟了一眼进度条的某栏快速说:“你对痛苦的感知比许多人都要敏感,拥有敏锐的感知力是一件好事,敏感不是一件坏事。你会比其他人更加具有同理心和悲悯心,你会比其他人更擅长反思和修正,这是你的天赋。” “没错。感同身受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谎言。”时敬之很是赞同:“人永远趋利避害,靠谎言当遮羞布,剩下的交给命运,大家活着都是靠运气而已。”他漠然道:“毕竟1999年的时候就有传言地球要完球了呢。2869年要炸这不也没炸的吗?2085年的目标是活着,2086也是。” “你别换话题!”兰先生扶着胸口:“你怎么不按理出牌!” “多喘两口气。大脑里有呼吸中枢,你可以多揉揉脑子。”时敬之用一种怜悯而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他,然后又非常好心地把话咽回肚子里。 他抬起眼,面容如同蜡做的一般苍白而冰冷,相当不近人情。 兰先生要难受死了,他几步冲上前去:“你是在说我年纪大了吗??你是这个意思吗你这个伤我心的……” 时藏薇不知道从哪拿来一根手帕为他顺气。 时敬之不动如山:“我们年轻人比较不讲武德。” 时藏薇僵住不能呼吸了。 这句话的侮辱性真是太强大了!兰先生一时不知该反驳哪一点,他怒声喝道:“你臭不要脸!” 他大声控诉道:“强词夺理!幼稚!你胆小鬼!” 时敬之面无表情:“你——” “咚——!” 时藏薇扔掉手里的包,和兰先生大眼瞪小眼。 她愣了三秒,一把扔了手里的包,后退三步远离案发现场:“镇静,兰叔叔。” 兰先生一脸即将成佛的表情:“………他前天还在泡营养液。” “人的脑壳很脆弱的…他们俩就这一个孩子……要是他出了什么事……我的名字会载入史册的你也是的一定是的…”他颤巍巍地举起手指:“你这样我会提前得衰老症的你知道吗?!!” “我们年轻人,不怎么讲武德。”时藏薇羞怯地眨眨眼睛,目光柔和地讲:“我就是轻轻,朝他砸了一下下,还精准地避开了颅骨区。” 她那么乖巧,吐了吐舌头:“就只是枕骨而已啦。” 兰先生:“………” 真好!他想。 就是有可能打肿了,有可能打骨折了,要是颅骨骨折,再碰上脑疝的话,大家都不要见到明天的太阳了! * “死亡真是太糟糕的一件事了。”一个声音说:“好冷。” “我最近刚看了本书。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会失去越来越多的东西。这个人快一点,另一个可能就持续得久一点。从一出生开始你就一点接一点地在失去什么,一开始是一只脚趾,然后是一只胳膊;一开始是一颗牙,然后是整副牙齿;一开始是一点回忆,然后就是整个记忆,就是类似这样的,一直到某个时刻什么都没留下了。然后他们把你最后那部分剩余扔进一个洞里,填土埋起来,然后就完了。”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死亡呢?”对方问。 “我也不知道。”他盯着地上的草,草中有一些昆虫湿润的尸体,于是那像是一片小小的坟墓:“我感觉我的经验和阅历并不能指导我认清死亡这件事。但是我却又有一种自我了结、选择死亡的愿望。”他问:“我提死亡这个话题,会不会很奇怪?” “我们每个人都在走向死亡。” “可是死亡却是禁忌话题啊。”他失落地讲:“好奇怪。如果说——”他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如果我死后,把遗体捐献的吧!我其实什么都不想留下,但是又会想到在这个世界上,也许还有需要的人。” “嗯?” “也许会去北欧的吧!”他忽然说。“在斯堪迪纳维亚半岛有个习俗,科考队员因意外遇难,他们死在冰原上。路过的旅人会随机帮他们匹配死亡配偶,这样的话,即便他们的灵魂无法被超度,死后却可以结伴同行。” 对方点点头:“是一种很浪漫的说法。” “我还没有认认真真走遍北欧呢。我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也不知道这种传说对不对。斯堪迪纳维亚半岛的居民真的不会把我当垃圾扔掉吗?”他有些担忧,又咯咯咯笑:“说不定会把我当病毒培养皿敬而远之,这样我可以留存几百年不动呢!” “我小时候一直呆在大山里,后来再大一点就一直在学校里,教室,图书馆,宿舍,三点一线,我其实很多东西都只是书上看来的,我都没去过。”说着他哈哈哈大笑起来,突然站起身对着天空大喊:“如果我死后!请把我的骨灰洒向人间!看遍山川和大海!从此我就是人间!” “喂。喂。”那人说他:“刚才还说要遗体捐献呢。” “哦。”他说,“对哦。” 然后他又撑着地坐下来,很是认真地思索几秒:“那还是捐献了吧。” “好冷。”他又说。 “在北欧跳进海水里不冷的吗?”那个人说:“还有冰山在呢。” “那不一样。”他反驳。 天气有点凉,阳光从古朴的大树裂缝中刺入,那人伸出手,迎接扑面而来的光亮:“也有一种冷,据说比吞噬灵魂还要冷。” “还要……冷?” “还要冷。” “那是什么感觉?” 他半晌不说话。 “就是……还要冷的意思吧。”少年双手抱膝坐在参天巨木中,转过脸来,一缕缕颤动的阳光洒在他苍白而青涩的脸上:“我也不知道。” “嗯。”那个人没有再去追问:“为什么坐在这里呢?” “不知道。”他又说:“这是我爸爸送我的礼物。” “嗯?”那个人很好奇。于是他也多讲几句,甚至有些感激对方的好奇:“我小的时候,我的父母都很忙。后来我父亲送给我虚拟系统的试玩版做礼物,我拿它搭建了一个世界。有森林,有糖果屋,有个小男孩在森林里迷路了,他睡在糖果屋里。我小时候就想,他都吃什么?牛奶夹心味的饼干?草草莓味的棒棒糖?还是哈密瓜味的?我其实也想不出纯正的味道到底是怎么样的。我小时候住在山里,吃的都是冒牌货,有一次还吃坏了肚子。”他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说起来我命也挺大的。” “不过也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个。我也不主动提,甚至还有意隐瞒,就像是…这片森林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一样。” “我有时候累了,就进来坐一会儿。有时候也会心血来潮增加一些动植物。时间就慢慢过去了。”他又笑了笑。 “你很喜欢一个人安静地独处。” “或许吧。”他说:“我情商比较低,也没什么人教过我,又或者我怎么都学不会…总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相处。” * “我其实是个私生子来着……”他小声地说:“这也是我的秘密。” “Arthur……”对方用平静的声音说:“不要这样说自己。” “我说的不对吗?非婚生子女就是私生子。” “不要这样讲自己。你的父母很爱你。” “不……”他避重就轻般:“不……你不觉得很奇怪?”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比这个奇怪很多的事。” “是吗?可是这件事对我而言就像是天塌了一样。”他抬起头看着男人的脸,男人梳着整洁的大背头,油光锃亮,后背坠着一根五颜六色的长长小辫子,这副怪异的打扮似乎打动了他,他说:“当你周围所有的人,都是标准化的、合格的人的时候,你的存在就会惹来许多不必要的目光,所有人都在无声地告诉你,你是多么与众不同。” “唔…也许?我不怎么在意这些。” 少年时敬之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怎么满意,但是他一言不发。 这可能组成了时敬之对整个世界最初始化的认知,顺从,谨慎,内敛,谦和,却又在内心种下抗争与厮杀的种子,为了在逼仄的夹缝中的得以喘息,他只能这么做——这也为他后来的转变找到了一些难以言说的缘由。 沈方慈还在大学的时候,选修了一门大而无用的语言学课程,她在窗口念诗,有个同校的男生从桥上走过,抬头看了她一眼,从此一见钟情。 那天是德尔菲诺当地著名诗人的百年诞辰,他们坐在举行纪念活动的教堂里唱诗,炫目的冰蓝色字体在黑亮色高楼大厦的墙体上闪光,成排的霓虹灯照亮整片夜空,如同极光一般,挥舞着曲线收束于大学钟楼的尖顶。 时约礼在当夜的教堂诗会上邀请沈方慈跳舞,他们半途溜出去,在校园中散步,又恰好在小教堂第三扇花窗底下,时约礼向她提出了第二天一同去图书馆学习的邀请。 一切那么顺理成章。 那时候的时约礼当得上一句少年清俊,但是他骨子里有很不符合他的名字的一面,桀骜,蛮横,不驯——他做的最最出格的事就是与家族决裂,此后无论遇到再多阻挠,也没有放开沈方慈的手。 在当时的德尔菲诺圈子里,这种行为无异于异端。因为所有人都信奉门当户对,娶妻生子,子孙满堂,天伦之乐。以家族和孝道为信条是每个人生来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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