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敬之喝了一大口营养液,忽然开口说:“闻命,当时为什么让我猜结局?” 闻命似乎在想别的,他看着餐桌的另一边,从神游中捉回神思。 他看过来,显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你为什么让我猜结局?”时敬之说。 “你觉得呢?”闻命转过脸,他穿西装但是不打领带,坐姿闲适,一只手肘搭在扶手上,在桌下翘着二郎腿,又向后微倾,露出英俊的半张脸。 然后他轻轻笑起来:“这么郑重其事,我以为是什么事呢,吓我一跳。” 时敬之看着他笑,神色不变地说:“我一直在想,那个结局是什么样的。” 时敬之面对着半开的窗,窗子的上半部分都被白色百叶窗盖住,他微微后仰,在流星耀眼的光中眯着眼睛,满屋金碧辉煌,闻命被懒倦浸染,他像是在唱歌:“带着荆棘的王冠,自己为自己加冕,”说着他直起身凑过来,“这个吗?”他说:“你以为呢?” 他说的是影片中,贝伦区过年时候,居民们自导自演的话剧。 身前划过了温暖的气流。那一刻流星终于燃烧完,与他擦肩而过,光晕昏暗,在深厚云层里黯然陨落。背后的窗子透过风,尘埃也开始急落,时敬之微微抬起脸,看着眼前的男人说:“我会想到奥斯维辛。” 他睁着黑亮的眼睛,认真说:“让我想起了奥斯维辛。故事里的人不是死于极端人物之手,每个普通人都是凶手。” 闻命看着他,光影描摹着他狭长的眼睛,时敬之盯着他说:“历史在前进,逆流而行的人总是很辛苦。” 时敬之又喝了一口营养液:“人间十年一伟人。你知道阿列日吗?在阿列日,在战争期,有这样一群人,他们是遗民,战争留下、筛选下的移民,有这样一群男人,他们乔装打扮成一群女人,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活着还是死了,这两种选择哪个会让他们更幸福、更有尊严。他们也许该为正义而死,为光荣而死,这样才更正确,不然有失公允。” 闻命古怪地回答:“阿……列日?” 时敬之点点头,继续一本正经说:“我还想到什么呢?在十七到十八世纪的启蒙时代,理性之光点燃前进的火炬,那时候名人辈出,而有一部分边缘文人行走在街头,他们一贫如洗,住在阁楼和地下室里,住房租最低的拉丁区,第六区,他们在格勒布街写最不入流的色情文学,他们抨击权贵,妄图有一天扬名立万,可是大家都知道,他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在他们头顶,是启蒙运动的先驱,他们的光彩才是最亮的。” “在波提尔,那些书籍贩子、印刷商不远万里穿越连绵的阿尔卑斯山,从瑞士回到法国,把违禁书藏在钢笔火漆还有信封中间贩卖传播,他们在书籍业完全被控制的法国走私。” “还有什么呢?”时敬之继续看着那双黑色的眼睛说:“这种事在古老的东方和现代的东方都发生过,很久以前,有个君王焚书坑儒的时候,孔夫子的徒弟把他的著作藏在孔府的墙壁中,断壁残垣里藏着为数不多的古书,人们为了纪念这件事,把那面墙称为‘孔壁’。” 闻命看着他喝营养液,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秃噜了秃噜头发,他叹了口气说:“哎,你。”他眼睛里突然带了点光:“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你真的是东方人?”说完他又自我怀疑说:“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嗨!你懂!你懂我的意思!” 时敬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懂。 闻命继续说:“对!就是那个意思!”他说:“就是那样!” 时敬之点点头,他忽然笑起来,低声说:“闻命,我还以为你讨厌我。” 对面的声音停住了。 时敬之说:“闻命,我想到什么呢?” 他把营养液喝了三分之二,没等对方回答,继续说:“在德尔菲诺历史上,也有个小故事,说的是有次学校里放露天影片《悲哀与怜悯》,这个片子长达四个小时,校工们抱怨它是‘要耗费十二个酒瓶子的电影’。因为在电影放完以后,遍地都是学生喝完的酒瓶子,如果不喝酒,他们都快睡着了。” “这样像什么?”他看着对方,乌黑的眼睛暗沉沉,他慢条斯理地说:“刚才我给你说的这些。其实我都怀有深深的厌倦。” “因为我本人就像是那场需要耗费十二个酒瓶子的电影,而你是喝酒的人——不要急着否认,当年的你演技并不怎么好。” 时敬之神色不变,继续喝了一口牛奶:“我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猜测,当年你到底为什么会拯救我,我想了想,答案很简单,因为你看我不顺眼。” 他说:“你的想法应该也再简单不过了,这个人看起来目中无人,尽管平日里光鲜亮丽,但是谁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呢?东方人向来狡猾,文明社会的精英道貌岸然,说不定他只是喜欢拿着谦虚当低调,但是那么碍眼,那我为什么不去拯救他,让他暴露,忏悔,臣服——”他说:“你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眼里的不屑吗?” 闻命的嗓子堵住了,他向前探探身体,有些急切地回答:“我……我不是。” “嗯,你不是。”时敬之后退一点,窝进沙发里,他的手指敲击着杯壁:“后来你发现我不是那样。”他耸耸肩说:“后来你知道了。” 闻命突然噤声。 时敬之微微垂头:“闻命,你对东方文化一窍不通,但是人情世故该懂不少。”他抬头看他:“有一种场合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他说,“我有一位朋友,曾经遇到过这样一件事。” 闻命不懂这种以“我有一个朋友”做开场白的套路到底是怎么来的、又具有怎样的含义—— “在这个世界上,人们总说东方人不讲宗教,没有信仰,可是宗教和信仰,也只不过是一种生活范式而已,说得再平常一些,就是怎么吃饭,怎么讲话,怎么穿衣服,怎么为人处事,在这方面,我们的生活方式,可能要历史悠久的多。” “按照平常的说法,宗教界总有一个神,他在天上注视着你,让你面对火焰与痛苦,源源无尽的折磨与苦难,可是他爱你。” 闻命一怔,他想问为什么,最后却只是低声重复一遍,“可是他爱你。” 时敬之轻轻笑了声,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嘲讽:“这样说来,其实我自己也有些糊涂,第四象限的人似乎很喜欢讲这些蛊惑人心的鬼话——”那一刻他轻轻骂了句脏话,“上帝放了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狗屁。”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又若无其事道:“不过我们东方人,头顶没有这样的人,我们比较相信传统,训诫,沉默,信令,苦难教育和金科玉律——” “有这样一个人——”时敬之慢条斯理地说:“有这样一个人——他光鲜又骄傲,是规范训诫出的榜样范本,可是他也走过歧路,他曾经看过一本那样的所谓禁书,或者说,他本人没有看过这样一本书,不过那并不重要,所有人都认为他看过,他窝藏,他有罪过,所以他被人押送到了学校的三方法庭进行审判。他需要写下自己的证词和忏悔书。” 时敬之依靠在沙发椅,他轻声说:“他还没回到家中,消息就被传了出去,好多长辈同侪都知道了这些事。”他说,“你猜他写了什么呢?” 他看着他的时候,闻命也在看他。他坐在他对面,扯开了衬衣最上方的两颗钮扣,深邃且英俊的脸孔朝向这边,眼中带着不解。 他们彼此对视。 时敬之目光平静地注视对方,慢条斯理地说:“你要不要也来猜一猜他的结局,是什么呢?” 对方很久没有说话。就在时敬之以为他不会回应的时候,闻命突然说:“什么时候知道的?” 时敬之一愣,但是很快也反应过来。“虚拟系统关闭仪式那天晚上。” 这有些出乎意料。 闻命怔然,表情些许怔忪,看起来茫然、天真、混杂着可怜,令人非常不忍,可是那一刻他的表情变化非常快,隐藏在黑暗的海水一般的宇宙光影中,产生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气氛。 其实闻命只是心里油然而生出一种心悸的伤感。 竟然那么早吗? 原来竟然那么早吗? 他身体前倾,手按在桌子上想要分辨对方言语中的含义,忍不住追问:“为什么?” 时敬之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落落大方的淡笑:“小豪提到一份文件,只有我们知道。” 闻命狐疑:“文件?” “这件事处处透着蹊跷,他明明告诉我要参加选拔,却突然出意外;他从来不酒后驾驶,又怎么会在市中心出车祸?与其说这一切都是意外,不如说他在给我留下线索——唔,某些无法宣之于口的线索。” 时敬之微微一笑,淡声说:“他的反应很奇怪,演技也太差劲,提前告知我要再参加选拔,却又自相矛盾,所以我认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你的演技——”闻命忍不住说:“叹为观止。” 时敬之微微笑着,不动声色换了话题:“我给你提取了语言协会认证证明,过几天审批就下来了。” 真奇怪,时敬之又变得那么冷淡又自制了,他条理清晰,有条不紊地讲所有的布局,经过,郑泊豪提前测试过的实验基地、前期准备的无数资料与图纸、排兵布阵的路径、后续方案、申报流程…… 但是这样似乎才是他,目光坚定,带着隐隐的压迫感,被他那双眼睛凝望着,哪怕是再急切的心情也会冷下来。 闻命明明应该感到快乐和开心的,可是他心里酸涩难捱,甚至鬼使神差想到了那天负压力舱开启以后,时敬之隔着海水静静凝望他的情景。 那个时候他们隔着血泪与仇恨,明明应该是生死离别的危急时刻,本来应该配上哭爹喊娘的背景音,可是时空仿佛停滞了。时敬之的面容静静融入海水中,如同某种模糊不清的幻影,闻命在黑暗的海水中感受到明晃晃的恐怖,可是对视上他的眼睛,一切仿佛都忘却了。 那时候时敬之似乎在和他说话,可是相隔那么那么远,一切突如其来的鱼群阻隔了他的视线,他完全看不清了。 那时候,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呢? “所以……”闻命犹疑地确认:“都是……都是装的……吗?” 他也许是心存幻想的,所以死死盯着时敬之的脸,“都是……” 他想问,那些所有的、混乱的一切,都是假的吗? 可是如果不是假的,又有多少真的在呢? 时敬之静静望着他,很快地回答:“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大部分都是计划内,只有偶尔会横生枝节,这些全靠临场发挥吧——很抱歉没有提前通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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