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命站在图书馆楼前,眯着眼静静凝视远处钟楼的屋顶。 他用脚轻轻试探着,似乎想前进,却最终走到一旁的长椅前坐下。 他上下打量着那座钟楼。身旁的学生叽叽喳喳,说着爬楼的事。 “会被学校委员会抓的吧?!你想被三方谈话的吗?!” “是的,今天我们还说呢,爬楼会挂科……我才不要挂科……啊!抱歉!” 他们晃晃脑袋,怀里抱着书,风一样地倒着走,没有注意脚下,一下子跌坐向后,差点压在一个人身上。 闻命含含糊糊地轻笑了一下,弯腰捡起跌落在地的资料。 那群学生不由一愣。 他相貌英俊,是五官轮廓都特别立体鲜明的长相,说是剑眉星目的美男子也不为过,笑起来时尤其明朗。 而因为近日劳累的缘故,他的面孔似乎变得更加深邃了,下巴的角度尤其尖锐。 可他明明是这样一幅具有攻击力的长相,却只是礼貌而克制地笑了笑,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平添了几分深沉和忧郁。 那个笑容很浅淡,他马上又恢复了那种板起来的面孔。 这是一群年纪不大的孩子,身上穿着小学部的校服,现在手忙脚乱,捡着被撞翻在地的资料。 那是“纸”,只能在标本橱窗中看到的“纸”,学生们有些奇怪。互相以目示意,然后声音并不小地嘀嘀咕咕,“是老师吗?”“…我觉得是研究员!”“不应该是来刷夜的学长吗…?咦?奇怪,这是什么文字?” 闻命打算对学生们的无意之举置之不理,可是他无意开口,对方却似乎一下子提起来兴趣,一定要攀谈一下。 “您是这里的学长吗?” 那人躬身问道。 身侧突然传出一声鸽子咕咕咕的长叫。 闻命眼神顿了顿。 他似乎终于习惯了大学中特有的、半夜的鸽群鸣叫声,没多久下了场雨,自此天开始变灰蒙蒙,阴雨连绵半个多月,差点入了冬。 迫不得已,闻命掏出了衣柜中的黑大衣。他忍不住又去收拾了一下行李箱,把里头的小物件拿出来,翻箱子的时候发现了一瓶新香水。 他在看到瓶子的一刻惊讶无比。他不知道那是谁放进去的,却鬼使神差喷在身上。 但是他也明白,放这个瓶子进来的人,明明对装扮自身的东西一窍不通! 可是他却塞了这样一瓶东西进来。 闻命握着瓶子,在行李箱前蹲了许久,蹲到脚都麻了,他一撑地,瘫坐在地上。 那瓶子那样冷,被他握了十几分钟,依然不带温热的意味。 等他回过神来,香水盒子已经被整整齐齐地安放在衣柜的最上方,他低下身,继续神色如常地整理。 这间屋子不大,但是一个单身男青年自己住的话,足够用。 他要收拾的行李并不多,但是他收拾地很慢,于是时光也变得极其漫长。 只是他对这里太熟悉了,所以哪怕再老牛拉破车,也绣不出朵花来。 行李箱中装了大部分衣服,因为天气冷热反常,每个季节的衣服都有,比例最多的是质地柔软的衬衣,颜色以清淡的纯色为主,多是白色、浅蓝,从外观看不出牌子,款式大多简约大方。 这其实有点不太符合闻命的审美。 毕竟他穿黑色衣服穿惯了,又因为求生本能深刻进骨血中,穿衣打扮潜意识里注重实用性,所以他这样矛盾,是可以在冰岛的冰天雪地中穿着贴身短袖、工装裤和高筒靴动作利落地调酒的存在。 闻命望着那堆被收敛好的衣服静静出了会神。 他先整理了夏装,把所有的短袖、薄款外套熨烫、收纳,又把大衣和冬装重新收拾了个遍,紧接着还把窗台和桌子擦了擦,给扫地机器人充上电,又把单人床的床单换好,这才又重新走回衣柜前,衣柜上的落地镜反射出一张年轻的脸。 窗外传来唱片机缓慢的摇曳声、小孩子咚咚咚上楼梯的跑跳声、还有飞机飞过天台时特有的嗡鸣感。 他打开半扇窗通风,又拉开衣柜,沉默着把香水罐子拧松,举臂在空中喷了喷,再缓慢地把盖子拿起来,愣愣盯着地面发呆。 等视线再次移回香水瓶上,他如梦方醒般露出怔忪的表情。那一刻他似乎在想什么,也想说什么,但是最后他什么都没表露出来,只是确认般按紧盖子,将香水瓶子放在暗格一角,关上柜门。 拜享乐主义者TINA所赐,闻命凭着自己并不多的经验与记忆辨认着这瓶香水,他大体能猜出来,这是瓶男用香水,名叫冷泉山时。 如果再没记错的话,这样一瓶可以轻易抵消TINA三分之一的工资。 他拿起水杯去厨房接水,自来水经过净化,带着一点点漂白剂的味道,他就着这股味道喝了一口,贝伦区的水很冷,和他手中的香水罐子一样冷。 “我说……” 闻命从回忆中抬起头。眼前的学生好奇道:“你是这里的学长吗?” 闻命冲着钟楼的方向看了眼,这才摇摇头,说,只是个游客。 他的下巴深深陷入微微敞开的柔软衬衣领中,戳开衣褶,露出一点点胸肌的轮廓。他很安静地蹲下身整理散落的纸页,又轻轻坐下,靠在椅子中揉眉心,这模样平添几分斯文儒雅,引来路人频频侧目。 闻命自己都没有发现,永远干净的领口、裁剪简约的黑大衣、带费尔岛提花图案的薄马甲和柔软衬衣……这一身整洁利落、充满文气的搭配,已经完全和德尔菲诺的城市氛围融为一体了。 又是钟楼! 似乎被勾起什么痛苦的回忆,学生脸上出现一种十分纠结的表情,匆匆拿手腕抬了抬眼镜,情不自禁而异常僵硬地随口转移话题:“先生您这是喷了什么香水,真好闻……” 他那个样子有些呆,闻命不知想到什么,又笑了声。 他似有洞察地说:“不要去爬楼,会毕不了业。” “我已经挂掉一门课了!”那孩子肯定没想到随便一个游客都知道这里默而不喧的潜规则,而自己作为学校土著竟然踩了大坑。 接踵而至的是周围同伴的哄笑声。他们用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闻命。 闻命一言不发,空气中有一股沉稳的、清冽的、性感的香气——那是种象征金钱和礼仪的香气。 他料想,那个人总是考虑很周全,为别人谋划的时候,异常妥帖,就算是气味和衣服的搭配,也要挖空心思,也不管对方会不会发现,会不会记住他一声好。 男孩崩溃地吼了声,他上气不接下气,非常郁闷道:“为什么会有谣言说!爬楼第一名可以拿A+!” 他有一些胖,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类似小猪崽的抱怨声。 闻命又很浅地笑了下,这次他的笑容更加真实一些。他笑着冲小男孩点点头。 那群学生又开始尖声大笑,他们哄笑作一团,对着钟楼的方向指指点点。 然后话题很快跑开,他们热热闹闹讨论大学路上新开的奶茶店用货真价实的安格斯牛奶而不是植脂末,紧接着又讲学院后街酒吧里来了新的乐队表演,主唱很帅云云,当然所有的话题都绕不开考试和作业,这门课的老师喜欢挂科,那门课的老师喜欢点评“不知道你在讲什么,简直不知所云——” 这都是学生时代司空见惯的话题,充满幼稚而天真的快乐与烦恼,这群半大的孩子活泼好动,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而无忧无虑、放肆地格格格笑着,手舞足蹈地跳开了。 闻命静静听着,似乎也被逗乐了:“你想拿Distinction?” “谁不想?!”孩子瞪大眼睛:“我要拿全科A+套餐!我爸说了!如果我能考上初中部,他就带我去买最新限量款舰艇星战体验卡!” 闻命侧耳听着,他一言不发,眼中流露出某种怀念的表情。 直到那个男孩子手舞足蹈起誓、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闻命才抬手指向某个方向,笑眯眯冲男孩说:“也许你可以去荷花池边转一转,如果被小乌龟咬住了裤腿,就可以获得好运气。” * 闻命没逗留多久,就离开了学校。 从海岛回来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时敬之一直泡在在疗养仓里。那些陈年旧事也在他昏迷的时刻被翻找出来。 这期间发生了一点点小插曲。 时氏夫妇赶到的时候,时敬之还在手术中。时约礼手中正拿着通讯器,阅读那封时敬之亲手修订的、在西北地区流传的断绝关系“公告函”。 画了一个饼、需要无数个厨师来揉搓画圆,郑泊豪开始带着TINA顶缸,军事演习报告书和前期策划案等等一系列资料被拿来粉饰涂抹,“这只是计划案的一部分而已——”他看着这对夫妇的脸色暗暗琢磨,他们到底信了多少。 按照TINA的直觉,大概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不过他们处理冷静,沈方慈尤其镇定,她用那样一张白皙而惊人的脸孔看向自己的丈夫,一言不发地站在走廊正中央,盯着手术室的方向等候。而时约礼不见愤怒,那张曾经温和清隽现如今严肃异常的脸上呈现出某种慌乱的神色,仔细看去,可能有些底气不足。 然而没有人能把他因无知而对亲子所产生的魑魅魍魉式幻想里解救出来。那大概是个处于叛逆期的孩子、哪吒般以自毁方式来袭击父亲的不安定分子、又或者某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刺般藏在心里的存在。 曾经他是他视若珍宝的幼子,而现在,时约礼大脑一片空白。 或者可以这样讲,听到医生的病情描述,时约礼的脸色瞬间白了,紧接着他肉眼可见地激动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去,几乎要扑倒在手术室前—— “当心——”时约礼倾倒着,沈方慈伸出胳膊,成为一个支点。他的身体倾斜着,似乎很不稳。 时约礼抬起眼睛看她,看到那张神色冰冷的脸,目光微微闪动。 沈方慈一动不动地盯着丈夫,半晌后叹了口气,伸手抚平他的后背。 “他是我们的儿子。”她望向前方说。 时约礼盯着她的脸看,时敬之的眉眼同她那样肖似,总像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这时候似乎就显示出了他和沈方慈性格中的根本不同。 时约礼是传统的、斯文的、克己复礼的存在,可是他的性格中总有一些柔软的部分,比如他会神情专注地抱着幼小的时敬之,耐心而漫长地低声哄着,为他换尿布喂牛奶,他也会不厌其烦地和还是人类幼崽的儿子乐此不疲地讲述同一个老掉牙的故事,玩那些幼稚万分、不符合身份和年龄的游戏,大嚼野果或是猛吹海螺,开怀大笑着露出天真而愉快的表情,那时候他像个拐卖儿童的骗子、乱吹牛皮的傻子——而沈方慈要远远火爆脾气地多,简直是一言不合就开打的类型,平日里她那张白皙惊艳、冷若冰霜的美人脸写满生人勿近,只有极少数时候她会收起厌烦和严厉,露出含糊其辞般回避且平淡的微笑——那可能是时约礼在长篇大论、装疯卖傻地逗她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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