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问古原:“这些事你想听吗?你想听我就说说,只是可能有点儿不太好接受。” 古原点点头:“没关系,你说,你也憋在心里很久了对吗?” 这话没错,事发之后他没跟任何人聊过。没有跟谁说起当时灭顶的悲恸,也没有跟谁提起过挥之不去的噩梦。 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愿意开口,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毫无波澜的湖。 像当下这个黑沉沉的屋子,像窗外黑压压的天。 他拉着古原躺下,捧着他的手。两人面对面,距离很近。 “以前他们每年都会出去考察,总往各种山上跑。走过很多地方,当然也有过一些意外。摔过、迷路过、经历过大风、暴雨、泥石流……年轻时即便受伤他们也不太在乎,不过后来人上了岁数,总还是要服老,所以不管去哪儿都会带个向导,司机也都用当地熟悉路线的。 那年中秋他们原本不打算下山的,他们给自己定的任务还没完成,但我们几个正好去那边玩儿,向导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也想回家过个节。 约好的中午饭店见面,迟迟等不来人。一开始联系不上,我还跟他们说山里信号经常不好,不用担心。后来我也有些坐不住了,解三秋便提出他和我一起上山去接一下,剩下两个人先吃饭。 那天下着点儿雨,不算大,不至于出什么事儿的那种雨,可是路上我却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古原抓着陆长淮的手紧了紧,没有说话。 “那座山很偏,路上没什么车,我一路都盯着,一直没有看到他们的车从对面开过来。离山越近我心跳越快,几乎已经可以断定是出了什么意外,不然离约好的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他们不会还没有下山。 果然,刚刚走到上山的路上就发现他们的车撞在路边,车身已经完全变了形,地上全是血。解三秋反应很快,他经验丰富,看过现场大概就已经知道有人活下来的希望不大,所以第一时间就想把我拦在车里。 当然,没拦住。我当时特别冷静地走过去查看每个人的状况。从我爸妈到司机,再到已经被甩出车外的向导。无一例外,全都没了呼吸。” 陆长淮的手忽然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好像指尖又碰到了他爸妈冰冷的脖子,沾了满手黏腻的鲜血。 古原也并没有比他好多少。心脏好像被谁紧攥着一样疼得他喘不过气,脑袋嗡嗡地响。他不敢去想象当时的陆长淮该有多绝望、多害怕。 他咬紧牙关伸出手,死死抱住陆长淮,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好像但凡牙关松一点儿,紧咬着的那口气就得泄了。 他不能让那口气泄掉,他不能哭,他要撑着陆长淮,不能让陆长淮反过来安慰他。 怀里的人很久都没有动静,只是手抖得停不下来。 从来都是陆长淮把古原抱在怀里,今天反了过来。 陆长淮把头埋在古原胸口,紧紧贴着,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心跳。 这样的跳动让他安心,脑海里的画面却挥之不去。 揭开伤疤的过程总是痛苦的。此时他好像都能闻到那天混合着血腥气的雨水味道,好像又一次感受到了当时天旋地转,头晕眼花的感觉。 那时候好像觉得这个世界特别不真实。他死死盯着他爸妈,试图从中看出一些破绽,好让自己相信眼前这一切都是假象。 解三秋终究还是用了蛮力,把浑身轻飘飘的他推回了车里。 后来事故现场来了很多人,每个人都忙忙碌碌。四个担架、四具尸体就摆在路边,白得刺眼。 陆长淮隔着车窗看着这一切,像看电影一样,可解三秋时不时看过来的目光又是那么真实。身旁两个闻讯而来的好友,一个按着他的肩膀,一个按着他的膝盖,那样沉重的触感也那么真实。 再后来,天色暗了,处理事故的车一辆辆开走,解三秋重新回到车里。 他看过去,哑着嗓子问了一句:“是都没了吗?” 解三秋看了他半晌,到底没能说出一句安慰的话。 …… 床上的两人沉默良久,直到窗外的雨渐渐没了声响,屋内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大司马大概想出去玩儿,跑上楼来嘤嘤嘤地叫了半天。没人理它,它便蔫蔫地趴在床边。 它这点儿动静多少让陆长淮和古原换了换心情。陆长淮闷着声音说:“渴了”,古原便亲了他一下,起身开了小夜灯,去给他倒了杯水回来。 陆长淮浑身没力气,靠在床头喝下半杯水。古原坐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发现他眼眶很红,又起身把灯关了,摸黑上了床。 由始至终,他没有开口说一个字。他知道陆长淮不会需要几句轻飘飘的安慰,他只需要有人听着,有人陪着。 古原上了床也靠在床头,紧挨着陆长淮,牵过他的手跟他十指相扣。陆长淮笑了一声,问他:“不管大司马了吗?” “一会儿管,先管你。” “我没事儿,就是有点儿累。” “嗯,我也累,一会儿再遛他。” 陆长淮没再说话,呆呆地看着黑漆漆的屋子,发了半天呆。 良久,他才用拇指点了点古原的手背,低声说:“事故原因后来也查了。司机突发心梗,脚踩在油门上,车辆失控发生严重撞击。向导坐副驾,当时应该是想控制一下车的,结果不光没控制住还被甩出了车外,摔得最惨。 你看,人世间很多事儿好像都是这样,清楚了不如不清楚,查了还不如不查。不查你能放纵自己去怀疑任何人,去怪他们、去恨他们,好让心里的悲痛有个愤怒的出口。可是查明白了,你发现谁都赖不着,最后想来想去好像只能赖自己。干吗非得那天去玩儿呢?为什么非要叫他们吃饭呢?多少个中秋都没一块儿过呢怎么就差那一个了?” 古原刚要开口,陆长淮苦笑一声说:“我当然知道这是钻牛角尖,可是当时不钻牛角尖的话我不知道我的情绪还能发泄到哪里了。四条人命就这么没了,我好像只能恨自己。”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叹了口气才补充道:“尤其是在见过阳阳以后。” “阳阳?”古原看向他。 “阳阳是向导和司机的儿子。他们中年得子,高兴得不得了,可没过两年,老母亲就病了。为了照顾老人孩子,两人只能在当地接些散活儿谋生。 原本的司机不是向导的丈夫,可当时临时说要上山接人,原先的司机没空,向导就把她丈夫叫去了。” 陆长淮深深吸了口气,喉结动了动才接着说下去:“后来我们去了几趟阳阳家,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一开始老太太不冷不热,我们带些东西带些钱,干完活就走。后来有一次,临走的时候她忽然抓着我的手,说她活不了几天了,哆哆嗦嗦地请求我们把孩子带走好好养大。 那时候唐一蘅和朱槿刚刚结婚不久,其实还没有要孩子的打算,但他们看了看我,立刻答应下来。朱槿说,孩子他俩带着总比我带着强,好歹一个爸一个妈,是个完整的家。 后来办手续的时候老太太做主把姓改了。我知道她的意思,那会儿阳阳不到三岁,不记事儿的年纪,她希望阳阳不用记得这一切,像正常家庭的孩子一样好好活下去。 唐一蘅提议让孩子姓陆。我也明白他的意思。他要给我个牵挂,怕我想不开跟我爸妈去了。” 古原心尖一抽,狠狠闭了闭眼。 “这些年我们总觉得阳阳还小,以后长大了再跟他说这些事儿比较好。可我心里其实还是害怕的,我怕他知道以后怨我恨我,再也不认我了。” 古原马上说:“不会的哥,阳阳不会。” 陆长淮在黑暗中摸了摸他的脸,良久才叹息般说了一句:“嗯,不会,他不会。”
第52章 太皮了你 夜已深,两个人都没有睡意。 陆长淮坐在古原那屋的小阳台,泡了壶茶喝着。 今晚他没有下楼,实在没力气。古原出去遛了狗,洗了盘水果回来,放在陆长淮面前的小圆桌上。陆长淮抬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桌面问他:“烟藏这底下了吧?” 古原一愣,紧接着又笑了一声,坐到他旁边说:“桌布盖得严严实实的你怎么发现的?” 他从来没在陆长淮面前抽过烟。白天也没有什么想抽烟的欲望,也就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抽一根。 陆长淮其实并没有掀开桌布看,只是这个小阳台本来也没放什么东西,放眼望去只有这张小茶几底下那层被桌布盖着,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他拿了个小叉子,插了一块苹果吃,挺随意地说:“以后半夜醒了可以叫我的,我给你讲睡前故事。” 那种不经意的语气忽然让古原寒毛直竖。他偏头看向陆长淮,这才意识到自己睡不着跑阳台抽烟的时候被他看到了。 紧接着,陆长淮又说:“睡不着有什么大不了的?不用藏着掖着。用你的话说,咱俩之间不用见外的,对吗?” 古原沉默着不说话。他为什么瞒着?难道在陆长淮做了那么多事之后他轻飘飘来一句我还是睡不着,让陆长淮跟他一起熬着?还是应该在陆长淮说了那些话之后他依然闭口不谈自己睡不着的原因,就看着陆长淮干着急呢? 他只能选择装睡,只能慢慢调节自己。 这会儿陆长淮用了他的话反问回来,古原好像无从为自己辩解。是啊,你要求别人不见外,自己倒是没少干见外的事儿,哪有严于待人宽以律己的道理? 他不怪陆长淮这么问,也明白陆长淮如果不是太无力太难受,如果不是实在没了办法,怎么都不会这么直白地戳破这层窗户纸。 被问住的古原避开陆长淮的目光看了一眼窗外。这边窗外靠山,入了夜一点儿非自然光都看不到,只能看到慢吞吞的云压着乌洞洞的山。 他感觉胸口有些憋闷,深吸了口气才说:“对不起哥,又让你担心了。” 陆长淮轻轻摇了摇头:“不存在对不起。今天我把我过不去的全都倒给你了,一点儿没矫情。你也别客气,睡不着的时候叫我,想出去还是想抽烟我都陪你。” 古原叹了口气:“我哪能拖着你一起不睡觉?” “怎么不能?晚上睡不好还有白天。你也看见了,我一个甩手掌柜,闲得很。” 古原摇摇头没说话。陆长淮也不再说下去,知道这大概又成了一次失败的“谈判”。 一个看上去柔软又好说话的人,认真起来比谁都固执。 他递了一块儿苹果给古原:“吃点儿,晚上没吃饭。” 古原接了,垂着头小口小口咬着那块儿苹果,过了一会儿忽然说:“你很累吧长淮?” “我不累,你也别替我累”,陆长淮看着他,“这些年我从没像这段时间这么轻松过,也不觉得有什么负担。”
92 首页 上一页 47 48 49 50 51 5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