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借力的墙,头晕目眩晃了一下,梁煜衡把他稳稳扶住,一步一步朝屋外走去。 走到门口,柳锋明回头看,层层叠叠的报纸安然静默,粗糙的纸质吸水、发黄、霉变,模糊字迹,模糊时光。 梁煜衡关了灯,黑暗瞬间将一切都吞没。 柳锋明转过头,温暖的鹅黄色灯光照走廊里,仿佛正在朝他敞开怀抱。 木门在他背后轻轻合上,金属锁芯咔哒一声脆响,把十年光阴十年思念都关在那间小小的屋子里。 梁煜衡带着他向前走去。 把人塞进被子里,梁煜衡推开卧室的窗户换气,隔着深重的夜色看到路灯下一点飘渺的白:“下雪了。” 柳锋明惊讶地偏过头:“下雪了?” 梁煜衡点点头:“下得很大,看来明天交警有的忙了。” X市一冬都未必有一场雪,像这样的鹅毛大雪极为罕见,很惊讶事先没有在天气预报里通知。雪景虽然令人期待,不过城市各部分应对大雪的经验不足,他下意识已经开始为明天的城市秩序担忧。 看到水塘就想到沉湖,看到森林就想到抛尸,刑警令人绝望的对浪漫过敏的职业病。 柳锋明靠在床头,看不到雪。他深吸一口气,一点冰雪冷冽顺着窗户缝隙钻进室内:“明天……” 梁煜衡却已经关了窗:“太冷了,别着凉。明天你还要回医院输液,我要去市局一趟,早上送你过去,晚一点去接你。” 上一个车接车送把他的生活安排得如此明明白白的人还是他爸,柳锋明最近频繁地从梁煜衡身上联想到温柔慈爱的父母双亲——就算是他爸,在初中二年级以后也不会送他上学了。 但更重要的是,梁煜衡似乎已经默认明天还要把自己带回家了。 临时借宿眼看要变成小住,柳锋明感觉事情有些失去掌控,但还没等他开口反对,梁煜衡关了灯:“睡吧,不舒服一定要叫我。” 说完就走,没给柳锋明提出异议的机会。 黑暗让困意再度袭来,柳锋明顺着床头滑回枕头上,明天再说吧,明天去医院的时候再说。 吐了药之后,梁煜衡再给他喂就喂的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翻出来的幼儿专用美林。粉红色,草莓味,甜得发齁。柳锋明拎着小塑料杯子很是用沉默和目光提出了一番抗议,但梁煜衡熟视无睹:“听说这个吃了不会胃痛。” 有什么区别,柳锋明想,还不都是布洛芬。但是胃里果真不再闹腾,喝了足够多的水还在屋里开了加湿器,他在足够温暖的房间里陷入前所未有的安眠。 梁煜衡却一晚上没闲着,总共就逃避了那么两个钟头,结果柳锋明分分钟就吐给他看。从后面贴住对方颤抖的身体时,他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不论柳锋明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论未来将要如何,至少此时此刻,他绝不能看着对方在自己面前孤独的忍受痛苦。 而且身体的直觉总难作假,他清楚地感觉到,当他抱住柳锋明的那一刻,柳锋明卸下力气,依靠着他。 这就够了,梁煜衡想,不要再奢望更多。 ——比如不要奢望柳锋明真的会在夜里叫他,和他相处的一大准则就是要充分接受且时刻铭记这人就是爱死扛。 如果条件允许,他恨不得和对方睡在同一张床上,最好在用橡皮筋把两个人拴在一块儿。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提出这个建议被柳锋明给踹到地上的概率很大。柳锋明会说:“当心传染。” 所以他给自己每隔一小时就订了闹钟,踮着脚尖光着脚三番五次潜入卧室查看对方的情况。 柳锋明闷头只管睡,杯子里的水没人动过,一个小时后发汗退了烧,一直到清晨也没再反复。 梁煜衡昨天一大早去市局加班,今夜又熬了一个通宵,扛到早上看到对方情况好转,终于没抵挡过困意躺在沙发上睡过去。 再醒是早上七点多,他睁眼第一眼看见窗户外头满眼的白,夜里雪下得异常大。天放晴了,太阳一晒亮得晃眼。 他坐起来,身上盖着的毛毯滑落,沙发没枕头,睡了几个钟头脖子发酸。 梁煜衡一边用手捏了捏后颈,揉着眼睛打哈欠,猛一下才看见柳锋明正坐在身边,把他吓了一跳。 才想起毯子应该是对方帮他盖上的:“怎么醒得这么早,还能多睡一会儿。” 柳锋明脸上有种迫切的光:“不睡了,我跟你去市局。” * 在办公室开会的时候梁煜衡就头大,边写笔记边深刻反思自己实在是很不讲原则。 像这种顺从柳锋明心意但是违背正常生活常识的事情,怎么就再一再二又再三呢? 对方此时此刻正坐在他对面,烧虽然退了,他咳嗽反而更重,话说的稍微长一点就几乎是咳嗽的间隙里讲话。口罩挡住苍白的脸色,只露出一对眼睛发亮。 也就案子能有此殊荣,柳锋明今天一个小时里讲的话可能比这一周和他的对话加起来还多。 这份异常的亢奋让梁煜衡不免担忧,情绪激动带来的肾上腺素分泌可以暂时掩盖掉身体的很多不适,然而当激素褪去时,被过度使用的身体会加倍教训肆意妄为的主人。 但他经历过这种时刻,他拦不住柳锋明。 在来这里的路上,柳锋明简短地跟他讲述前因,以作为说服他带自己来市局的理由。 “上次提到的S市的案子,你还记得吧?” “记得。”梁煜衡一瞬间有点心虚。柳锋明在清江县的审讯室外面曾经和他含含糊糊地提过一嘴,当时他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帮对方关注相关消息。 一转眼就忘了,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再说工作本来就很忙。 “周队说盯了很久,他的下线今晚要和人交易,我们会协同配合缉毒部门。” 梁煜衡有点疑惑:“就一个下线也值得这么激动?不是说他位置挺高,在逃很多年都没什么动静。” “从去年开始活动变得频繁起来,我们认为他的势力不比从前,不然不会一直躲在X市周边活动。” 梁煜衡了然,这几年的打击力度非常强,违法犯罪团伙的日子并不像电影里那么风光。说句难听一点的,除非是远在海外的大毒枭,卖白粉的可能还没有搞电信诈骗的来钱快。 “你来X市,就是因为这件事?” “是……”柳锋明犹豫了一下,没想到梁煜衡忽然会问到这里:“我说过,我之前不知道你在这里。” 回到X市对他而言不是一轻易的决定,某一条熟悉的街道,路上行人令人倍感亲切的口音,此地有太多景物能够轻而易举地勾起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美好的大学校园回忆。在一切已然惨淡之后,当年的自己简直美好到有些令人不愿触碰。 而梁煜衡——这位和他在大学里产生最深纠葛的人,几乎就等同于灿烂回忆本身。如果早就知道梁煜衡在市局,他不确定自己会更期待还是更加逃避。 “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个人?和你之前卧底的案子有关系?” 真要是有什么直接关系可能反倒不会放任他冲在最前面了,柳锋明摇摇头:“一位朋友很在意这个案子。” 从他嘴里说出“朋友”这个字简直令人震撼,梁煜衡半开玩笑语带微酸:“什么人能入得了你的法眼,改天让我也认识认识。” “好啊,”柳锋明很平静地答道,“在S市的陵园,如果抓到人了,你可以陪我一起去看看。” 梁煜衡差点把车踩刹,意识到自己大概是触碰到了某些柳锋明惨痛过往的一角。不敢扭头看他,用余光瞄了瞄,柳锋明垂着眼睛,神色暧昧不明。 从这个角度看上去,柳锋明睫毛很长,眨眼的时候产生纤细的震颤,像是什么昆虫起飞前振翅的预备动作。 晨曦里的红蜻蜓,轻盈、笔挺,一年零八个月短暂的一生。 梁煜衡心头一震,问他:“那之后呢?” “什么?” 路虎车拐进市局,他目视着自动杆抬起来:“我们抓住他之后,你还会留在这里吗?” “我不知道,”一直到车子停稳,柳锋明才回答他:“其实有时候我觉得,我好像已经不是很适合做外勤工作了。” 市局刑侦的外勤岗,需要经验,需要耐心,需要体力,需要从蛛丝马迹里发现端倪,也需要几天几夜连轴转盯梢。 而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已经让柳锋明意识到,自己不够健康,不够稳定。 那些他曾经在十年前默认为是平等地分类给每个人,只是因为意志力坚强程度不同而得到了不同程度发扬的东西,现在终于被发现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天赋。 过分的磋磨夺去了他身上的这一份天赋。 他害怕这在未来会造成无法挽回的致命损失。 * 能同意让柳锋明出外勤,老周的脑子也不知道是哪根弦搭错了——梁煜衡蹲在路边狂撸流浪猫给自己打掩护的时候想。 柳锋明来到市局为的是什么,李局和老周肯定在他入职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不仅知道,并且还很有可能给过他什么类似于允许他全程参与的承诺。 因此尽管在坐上车时老周眉头拧得很紧,柳锋明还是如愿跟着他们来到了这里,甚至下了车,和他们一样在大雪过后的冷天里吹着寒风盯梢。 早上出过大太阳,过了下午两点忽然又乌云蔽天,半融化的雪水被重新冻住,竟比昨夜还冷。 梁煜衡在极力劝阻失败后被迫被分配到一个离柳锋明最远的位置上,临走前硬是买了个烤红薯塞进他手里,依靠些基本徒劳的手段减轻自己内心的无奈。 他俩所在的蹲守点一前一后,分别在巷子两头,差不多是他们蹲守包围的最外围,。即便遇到了可疑人员也要把他们放进去,因为看不到交易处的基本情况,只能依靠耳麦对讲听从指示。 柳锋明捧着烤红薯靠在路灯杆子上,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很空,紧张期待混作一团,顶得胃里有点恶心。 好在也基本没吃什么——他有经验,最初从A国回来的一年PSTD造成的焦虑困扰了他很久,心里倒谈不上有多难受,躯体化症状如影随形。这种时刻让整个身体都空着,过动的心脏才好像有个地方可以安放。 寒风瑟瑟,从六点钟天刚擦黑等到九点多,冷意顺着脚掌向上,整条小腿都冷得麻木刺痛。柳锋明跺跺脚,膝关节处突然传来嘎嘣一声,尖锐的疼痛炸开的瞬间,耳麦里传来一声“人醒了,黑卫衣,戴帽子,追!” 几乎来不及反应,对讲那头啸叫的风声淹没嘈杂的人生,紧贴着他的身体有个带着深色兜帽的人撞出去,他本能地丢下手里的东西追上去。 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吗? 他边跑边想,消息提前走漏?那对方就不会冒险前来交易,他们的行动应该没有出现大的纰漏,只是对方的反侦察意识很强。城市里到处都是天网监控,这人盯住了就跑不脱。问题是他背后的人,一旦给对方得到喘息的空档,他很可能要给后面的那条大鱼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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