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了,是我不让他来的。”父亲没看后视镜,但对我的行为和思绪心知肚明。 我问,“他现在好点了吗。” 父亲似乎又嘲讽似的冷笑了声,“你把他折腾成那个样子,现在又知道慰问长辈了?” 我说,对不起。 过了会我又问,他今天吃东西了吗。 父亲烦得不行,又冷嘲热讽地骂了我几句。末了,又补充道:“要不是他特意交代不让我揍你,我真想抽死你这个不孝子!” 叔叔还在保护我。 我回想着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我下午上课前。他似乎又睡着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现在他门前,轻轻地与他告了别,又说了句我爱你。 他在梦里听不到。但我说过很多次。 …… 父亲开得很快,像一阵急速的风,很快便把我送到奶奶家,把车停在花园小院里。 可他却没立刻开门,而是叫上我去小区里转转。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踩着小区里飘零的黄叶,鞋底咯吱咯吱地响。 路灯很亮,是哥特风的装饰。惨白的明光照射在无边无际的叶海,连月亮都为之失色。 父亲走了许久,一直走到我后悔把外套从车上拿下。寒风刺骨地吹拂着我的骨骼,我打了个寒颤,本能地意识到对方要说些什么。 男人的脚步稍作停留,又缓缓抬头。对方像是在遥望很远的地方,在回顾久远的过去。 一阵冷风吹过,我听见父亲忽地开口,声音不大,字字却如千斤般坠在我的心上,将蓬勃跳动的心脏捣得血肉模糊。 “你之前差点就有过一个弟弟或者妹妹,我逼着他打了。” 父亲的声音很平淡,像一潭死水,晦涩却腐烂地流。 “就在你上小学的那会,那时候你老问我叔叔怎么不看你。” “他抑郁了,很严重。最严重的时候他不和我说话,不和任何人交流,甚至好几次他都想自杀,被我拦下来。” 咯吱一声,父亲踩到一片枯萎的黄叶,断裂的声音很清脆,在寂寥无人的秋夜中格外清晰,又宛如是断头台奏响的乐章。 “……唉。毕竟是血亲,生下来残障儿的概率很大,所以不得不堕。当时我赶紧结扎了,陪他治了很久,但他还是状态很差,错过了当年保研的资格。” “后来他好了点,让我送他去国外留学读研。那一年我每天都在担心,他无数次和我说伦敦塔桥的风景很好,泰晤士河的水看上去一点也不冷。” “……当时他差点就要留在英国,还好最后他回来了。这几年过去,我看着他的病逐渐好转,看起来和正常人一样。但医生说千万别刺激他,如果再复发,可能会比当年更严重。” 我停在原地,目光呆滞。前方高大的男人也停了住,站在一处雪亮的路灯下,轮廓清晰可见,但影子拉得很短。 “所以,江垂野。你知道你干出来了一件多混账的事吗?”
第38章 道歉 我不知那日我是怎样走回去的。只记得我父亲并未进奶奶家,只是沉着脸把我带回去,让我别告诉她。 我当然不会。 她以我为荣,我不想让任何爱我的人因我而难过。只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已经伤害了叔叔。 在父亲走后,趁他还在路上,我偷偷给叔叔打电话,但他没接。 悠扬的铃声一直响到最后一刻,他大概是没听到吧。又或者他忽略了我的电话,在远离我的去处度过安静的夜晚。 我想他。好想他。 我坐在小院的石凳上,不想进奶奶家的门,沉默了许久,又给他发了消息问他的身体情况。 消息发出去便石沉大海,我对着他的聊天页面痴痴看了许久。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我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状态,变成了正在输入中。 寒风吹得我一哆嗦,我双手捧住手机,抱着救命稻草一般盯着这五个小字。可他并未回我,一直显示着正在输入中,却什么话都没说。 又过了会儿,这五个字也消失了。 …… 次日,我本以为需要继续替叔叔上课,甚至已经准备了些古诗文专题的部分内容。可语文课时,我竟看到叔叔准时踏着铃声进了教室,脸色不太好看,但笔直挺拔,只让人觉得他带病工作,看不出有什么大碍。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我。我贪婪地注视着他,他像是受了伤似的别过脸去,开始上课。 大概是之前得知我替他上了节课,他只补充了些要点,便开始今日的内容。他的嗓子恢复了点,有些干涩,但不似昨天的那般喑哑。 下了课,一堆同学围着他嚷嚷,我静静地等大家都问完,一声不吭地跟在回办公室的他身后,像个人形的影子。 他加快步子,我也跟上,他走到最后一级台阶,忽地停住,我脚步没收回来,砰的一声撞在他肩上。 “小野。” 我揉了揉鼻子,矮他一级台阶看着他,愣是没想到他会主动理我。 “叔叔,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那么对你……”我低下头,像曾看到的过写检讨的学生那样乖乖认错。我说的很多,一股脑地倾泻一样倒出,又说得很急切,我怕他听到一半就要走。 他没说什么,也没有回头看我,却驻足停留片刻,贴心地留给我自白的时间。我只能从后方看到他的肩膀颤了颤,在听完我剖心的道歉之后,轻轻叹了口气。 “回去吧,该上课了。” 我仍固执地跟着他,他走一步,我进一步。他知道我跟在他身后,他知道我牢牢地盯着他,期待他的一个回头。 他又停下了。 “对不起,叔叔,你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是全世界最好的叔叔和老师。在你的教导下我才会努力学习,才会爱上文学。过界的人是我,是我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我是个猪狗不如的混账……” 昨天父亲离开后,我并未立刻进屋,反而一个人在石凳上吹了很久的风。闭上眼,耳边是他在深夜断断续续的哭声,是悲怮中混着痛楚,还有无边无际的自责。 我的话伤他太深。我把我畸形的爱恋怪罪在他身上,偏执地认为他对我好是带着龌蹉的勾引,怪罪他从小对我好得暧昧又背德,指责是他让我变成这个样子。 他这种过度内醒、会把全部过错揽在自己身上的性子,怎么可能不崩溃。 这才是他痛苦的来源。 “对不起叔叔,我说了错话,我口不择言。那天我一股脑地怪你,可是明明做错的是我,是我的错……” 我惶急地说着心中的所想,跟在他一步之遥的后方,颈上像是有一条无形的锁链。我渴望把执掌的那端放在他的手里,只要他愿意,我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对不起,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叔叔,可我没有珍惜,我还用恶毒的语言侮辱你……” “对不起……” …… 我静静地跟在他身后,低着头看着他前进的脚步,边走边说了很多话。他没有回头,但他一直在听。 我不知他是什么表情,但他走得很慢,脚步又有些凌乱。他手中的书从左手换到右手,又换回来,像是一本烫手山芋。 “小野。” 在办公室的门前,他缓缓地转身,像是一个狭长的慢动作,我能看到他鬓角刘海的轻轻摇晃,发丝的光影在脸颊上跳了支短暂的舞。他面对面与我相视。 他并没有重复着让我回去的话,反而努力挤出一个宽容的笑:“昨天讲得很棒。” 一瞬间,视线中仿佛只剩下他的笑颜,还有脑袋上温热的触感。他摸了摸我的头,在我脑袋上揉了一把,尽管我已经比他高了。 他像是之前一样待我,像我从未对他做过那些过分的事。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回去吧,小野。该上课了,你们班主任还需要你来当示范呢。” 我牵住他的手腕,指尖搭在他鲜红的小痣上,来回地抚摸。他没有动,任由我抓着他的腕子,在那凸起的腕骨上细细地摩挲。 “叔叔对不起。” 他静静地看我,我灼灼地看他,目光成了条对流的江海在彼此之间融合,恍若一道浅浅的银河,只是王母娘娘的金钗大小。它没有扩大,也不需要喜鹊,站在银河的两端,我仍然能牵到他的手。 可喜鹊还是飞来了,与吵杂的铃声融为一体,走廊上响起楼下同学们奔跑的声音。叔叔从我手中抽出腕子,深深看了我一眼,留给我一个转身的背影。 “好啦,乖,回去吧。” …… 我忽地想起一件童年的事,久到我都以为它从我的记忆里消失。我以为我选择性遗忘了它,但它却重新出现在我的脑海。 亲子运动会那天,我短暂地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妈妈。我围着她乱跑、大声地叫。 她的存在让我成为了全场最好运的孩子。我的妈妈是最漂亮的女人,她给我带了很多玩具,许多零食,曾经霸凌我的小朋友们纷纷和我道歉,企图拥有我的原谅。 可幸福是短暂的,我的时间轴只比灰姑娘提早了七个小时。在下午放学后人潮散去,我清楚地意识到,我又没有妈妈了。 那时我还不知道妈妈是谁,我只是很失落,一个缺爱的孩子渴望同时拥有爱我的叔叔与妈妈。我大声地问父亲,为什么叔叔不来。 父亲没有回答我,沉默片刻转身走了。所以在他把叔叔接回家时,我崩溃地大哭,闹得天翻地覆。 我冲着叔叔大声地喊,你不要我了。我这么重要的日子你都不来,你不爱我,我讨厌叔叔。我不要你这样的叔叔。 他一瘸一拐地走近我,想抱抱我,却被我一把打在腕骨上。 不重,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孩哪有什么力气,但很清脆,叔叔愕然站在原地,捂住手腕,低垂着头,睫毛轻轻地晃了晃。 我大吼大叫地哭着,噔噔跑远了。 父亲正好在旁边目睹一切,气得发抖,趁我叔和奶奶说话,直接把我拎到房间里狠揍一顿,我越发委屈,哭声震天,说我自己名字就是诅咒,我活该是个没人疼的野孩子。 好像门外有些动静,当时幼小的我没注意,但似乎是一声短暂的抽泣,还有很轻的、一深一浅的脚步声。 后来我拗气过了,自己偷偷溜出去吃饭。路过书房,门缝没有关严实,父亲与叔叔在里面。 父亲在给叔叔的脚踝敷上冰块。两人窸窸窣窣说些什么,声音压得很低,但我听到了。 叔叔的声音很轻:“你不许打小野了。他又不知道那就是我……他年纪又小,会这样想很正常。你一个做父亲的,更应该关心他,而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他。” 似乎他们还说了什么,我低着头,蹑手蹑脚地溜回房间。 好像在那一刻,我忽地长大了些,我好像懂了很多孩子上小学也无法理解的苦楚,还有心上不知为何绷紧的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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