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风燥热又黏腻,但还是要比密闭空间里持续变得浓郁的酒气让人舒爽。 林殊止扒在一棵香樟树的树干下干呕,胃一阵又一阵地痉挛,而他晚饭什么都没吃,什么都吐不出来。 大堂里灯光璀璨,一晚上不知要成就多少单生意,所有人都趋向光明,外面只有零星的几个人。 四处都是黑暗的。 一轮干呕结束,林殊止大汗淋漓地抬起头。 灯影交接的走廊尽头,他好像看见了夏兰琴。 夏兰琴身边还跟了个穿着校服的男孩。 那是夏兰琴的新孩子。 哦不,那孩子不新了。已经十五了。 林殊止依稀记得那孩子是在他八岁时出生的。 那是他被扔在林家门口的第三年。 林殊止自小记忆力惊人,他曾被夏兰琴带去那姓刘的人家里,虽然只去过一次,但他却默默记下了路线,在以后的很多年甚至开发出更便捷的小路。 他不是不知道夏兰琴在哪里的。 小孩都想念妈妈,林殊止自然不会例外。 五岁的林殊止被扔下的第一年共偷跑去刘家十二次。一月一次。 被扔下的第二年,林殊止去了八次。 这一年里夏兰琴似乎胖了许多。 第三年,刘家多出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就是那男孩,他同母异父的弟弟出生了。 那时他似乎才真正意识到,夏兰琴是真的不需要他了。 自此他再没去看过夏兰琴。 夏兰琴已然拥有新的家庭与美满的生活,将林殊止留在了原地。 八岁的小孩懵懂地想,还好每次偷跑过去都只是暗中观察,不曾正面打扰过。 他庆幸于没有一次被夏兰琴发现,但最后一次却被林正安发现了。 失魂落魄归来的小孩一时忘记半夜落锁的时候要小声。林殊止不慎将佣人吵醒,佣人以为是哪来的偷盗贼,用晾衣杆将他打倒在地。 发现是他后又将他领着去见了林正安。 林正安勃然大怒,将他关在地下室反省了三天。只给他一点维持生命需要的水。 那三天是他生命中最黑暗的三天,他与地下室中的蚂蚁作伴。 走廊尽头的夏兰琴打扮得雍容华贵,身边的孩子约莫十五六七,浑身都透着光,看起来就是从小被爱包围着长大。 挺好的。林殊止想。 起码有人替他感受过夏兰琴的爱。 林殊止将头偏过去,不再去看那边的走廊。 注意力成功被二楼突如其来的喧闹吸引。 二楼比一楼要更亮些。 林殊止眯着眼向上看去。 在抵达那光源之前,他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阔别三年的人。
第9章 “那么,下次见。” 洛城夏天真的太热了,蛰伏于地底数十年的蝉一经脱壳便控诉着这该死的天气,周遭是一哄而起的蝉鸣声。 林殊止看得太过专注,以至于一阵风扫过带下的几片叶子落在他身上也无所觉。 等到蝉鸣声又一哄而散,林殊止才终于回过神来。 视线再聚焦于二楼露台时,陈穆已经不见了踪影。 对侧走廊的尽头还站着夏兰琴和她的孩子,那必不能是幻觉。他就是见到了陈穆。 角度的关系,陈穆方才背着光,脸上的模样看不清楚。 可林殊止相信自己绝不会认错。 无关惊人的记忆力,只因他将陈穆在心里藏了四年。 二楼的灯光完全暗下去,哄闹声似乎也随着蝉鸣声消散。 林殊止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要马上消失,要马上最后一次出现他生命里。 于是他不顾一切地朝着二楼跑去。 一楼宴厅里灯火通明,他一路上不慎碰倒了侍应生的红酒,又险些被勃然大怒的林正安抓住肩膀。 侍应生他快速道了歉,而林正安他实在无法应付。 到达二楼最后一节阶梯时,四下彻底变得黑暗,似乎与一楼的喧闹完全隔绝,所有人都保持安静,耐心地听台上人发言。 高质量话筒传出的声音远比当年瑞城大学劣质话筒的清晰,略有不同的是如今的要更低沉一些。 声音的主人更成熟了。 真好啊。林殊止想,他喜欢的人终于成了更优秀的人,俨然能够作为成功人士站在台上发言,台下几百号人都认真聆听他的每一个字。 虽然他们之间的鸿沟也无法再跨越了。 林殊止并不知道这场宴会的核心主题是什么,林正安并没有告知他这些,只是需要他作为一个陪酒的工具准时到场。 他十分谨慎地猜测,该是某种庆功的宴会吧,陈穆也许就是这场庆功会的主角之一。 好厉害。他躲在镁光灯照不到的角落里艳羡着。 角落通风不良。他闻到了自己身上的酒气。还有王总身上过于浓郁以至于沾到他身上的若隐若现的古龙水气味。 灯光再次大亮,林殊止太容易走神,反应过来时陈穆已经下台很久。 突然变强的光线太刺眼,他无法在人山人海里再次找到陈穆,只能认命地原路返回。 太远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清楚看到陈穆的脸。 这里的人大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林殊止并没有什么想要的,唯一想要的已经在方才错过,他并不适合这里。 面前忽然迎来一名侍应生,他本能地脚尖朝右边让去,而那侍应生却给他一种离他越来越近的错觉。 他有种被步步紧逼的窘迫感。 终于侍应生停在他面前。 “先生,您姓林,是吗?” 林殊止并不知道什么人会找他,在场的人他除了林正安谁也不认识。 等等,还有陈穆。 不,不要多想。 而陈穆也是绝对不可能找他的人之一。 陈穆该在三年前从瑞大毕业时就把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林殊止犹豫道:“我姓林。” 要是林正安找他,他也就认了,毕竟惩罚虽迟却一定会到,今天快刀斩乱麻地罚完与明天秋后算账差不了多少。 “您跟我来。”侍应生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有人想见您。” 这里的服务的确很周到,不过也掩盖不了等下他将遭受惨烈暴击的事实。 有侍应生在前面带路,一路上都灵活地避开了喧闹的人群。这里地形有些复杂,林殊止只知道他被带上了第三层。 三楼要比下面两层都安静得多,人也少了很多,更多都是真正有生意要谈的人为了避开嘈杂的环境才会上来。 林殊止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每一步都比上一步迟疑。 林正安将他带上来,是为了掩人耳目,这样罚他的时候会少很多麻烦。 而具体惩罚的方式也有很多种,打他是最普通的。 说不定……让他陪王总睡一场赔罪也有可能。 毕竟这里隔音好,空房间也多得是。 脚下的棕紫色地毯厚重,他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橙黄的灯光落下来,给地毯勾上一层绒边。 侍应生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屈起戴着白手套的手指礼貌且有节律地敲响了门。 到了。 门内的人声音模糊地说了句什么,林殊止隔得远没听清,他自始至终都与侍应生保持着三步以外的距离。 但侍应生将门打开了,应该是“允许入内”的意思吧。 他暗自嗤笑一声,不知道林正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端着了。不过表面功夫是要做好,万一在外人面前落个殴打私生子的臭名声多不好。 侍应生仅仅只是将门打开,并没有进入的意思。他微微躬身,邀请林殊止入内。 林殊止抬脚往里走去。他已经想好该和林正安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可他还没有想好该和陈穆说的第一句话。 内里是个宽敞的空间,沙发就摆在中央,陈穆微微仰靠在靠背上,以一个绝对上位者的姿势望着刚踏入一步的林殊止。 林殊止脚步一滞,竟一时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 “进来。”方才模糊的声音在去除厚重门板后变得清晰。 林殊止迈着机械似的步伐进去,这动作滑稽,惹得沙发上的人发出一声轻笑。 林殊止又有些窘迫。 “先……先生,你好。” 他不知道陈穆记不记得他。如果还是像三年前那样的话,那应该是不记得了。 可如果不记得了,那将他叫上来的意义是什么。他想不通。 他也不敢贸然称呼陈穆,叫“学长”在攀关系,叫“陈总”又太功利。 他选择疏离且客套。 “先生,您的橙汁。” 门没关上,方才的侍应生适时出现,打破尴尬的沉默。 林殊止今晚喝了太多酒,此刻橙汁和温开水在合适不过。 陈穆替他选择了橙汁。他喜欢。 林殊止握上那杯液面还未平稳的橙汁,微凉的杯壁刺激着冒汗的掌心。 陈穆笑且示意他坐下:“你好。” 他有些忐忑地开口:“您找我……有事吗?” 陈穆并不急着接他话,而是趁林殊止走近的这一小段时间里仔细打量了他好几眼。 半小时前还远在数十米开外的声音此刻真切地出现在林殊止耳边。 陈穆嗓音要比三年前更加动人心魄,也让人耳根发痒,他对林殊止说:“我记得你。你是当年我学生会在任时加入的最后一批新生。” 林殊止眼睛没抑制住亮了亮,但随即又暗下去。 陈穆果然充其量只记得这些。 他手指不自然地绞着西装外套的边缘,椅子上像有什么利器,他坐不稳当,时不时悄悄挪动位置。 陈穆注意到他的动作:“不舒服吗?” “没有。”他安分了。 陈穆觉得他的反应有意思:“刚刚不是还好奇我找你有什么事吗?现在不想知道了?” “……想。”林殊止咽了口唾沫,胃部因紧张有些痉挛,他灌下一大口橙汁想压一压。 陈穆:“我想和你商量件事,可能你并不是那么乐意听,就是——” “陈穆!我发言稿不见了是不是在你这——”侍应生离开前细心关上的门被毫无征兆地打开,身穿宝石蓝西装的男人大咧咧进来,在看到林殊止时脚步猝然顿住。 林殊止认识他,那是和陈穆同届的学长之一。 “徐青。”陈穆脸色一下变得有些冷。林殊止清楚地知道那是陈穆被打搅后的不快。 徐青并没有看懂,而是更加震惊地吼出了句:“我靠?!你这儿怎么有人啊?” 这里没有别人,“人”当然指的是林殊止。 “我有事情。”陈穆额上青筋微显,刚要再次开口又被徐青截住。 看神色,徐青依然沉浸在惊讶中:“不是,你怎么不锁门啊?”
99 首页 上一页 7 8 9 10 11 1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