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成功了。 她做到了。 她坚持了十八年。 直到她的孩子带来天大的好消息。 脑子里绷了十八年的那根弦,终于经受不住磨损,在那一支舞中,溃败断裂。 她在周遭人诧异的注视中,举止渐渐从普通人,沦为所谓的“精神病”。 她开始什么也记不住。 赵悦然提醒自己,要记住快乐的事,不要记前因后果。 所以她至少记住了那烛火摇曳的夜晚,记住她在成人的儿子眼中独舞的美丽的自己。 所以在一个众人深睡的夜晚,她想念起快乐的烛火,她想重温回忆中的画面。 被禁止玩火的她,掏出口袋中路边捡来的火柴。 红色的焰火,温柔地卷上窗帘的末尾…… * 赵悦然坐在床边。 摄影师时冬暖问她,还有没有要拍摄的照片,她仔细思考过后,摇了摇头。 这回,镇定的是时冬暖。 在母亲断断续续的补充中得知真相的韩嘉榆,却不自控地红了眼眶。 赵悦然没有看韩嘉榆,依旧注视着时冬暖的脸。 但眼神温柔成熟,不似少女的懵懂,也不似青年的迷茫。 时冬暖猜想,她的记忆应该是回到了现在的时间线。 他试探着呼唤:“赵阿姨?” 得到了赵悦然自然点头的回应。 三人在寂静的病房中,一时无言。 似乎把她唤回现实,任务就已经完成。 奈何若有若无的伤感如吹进窗沿的风,并无实体,却无法驱散。 时冬暖总觉得不够。 他直觉这一程只是走到了现在,却无法通往未来。 “冬冬,问问她困不困,要不要休息。”韩嘉榆哑声对他说,只能通过他与母亲传话。 但他却摇头,没回应韩嘉榆,而是看向赵悦然,问:“赵阿姨,您想不想,现在再跳一支舞?” 赵悦然的眸光亮了一瞬,但很快暗下去,不好意思道:“我不会跳舞了。” 时冬暖举起画册,指着那些描绘她舞姿的画面,说, “如果我把现在的您也拍进画面里,您能不能试着,为这一幕跳一支舞?” 不待大脑反应,指尖先踩着节拍跃动起来。 赵悦然抬眸,难掩悸动欣喜,重重点了点头。
第53章 —— “这次的背景可以由我来选定?……那我想要的特别多怎么办?……全部都可以有?……只要一觉睡醒,我的愿望就会实现?……哈哈哈,你有魔法吗?” 分明年过四十,但素颜的女人笑起来,不加修饰的美依旧很动人。 说话时轻声细语,春雨般绵柔的声线,与抵抗时撕心裂肺的吼叫判若两人。 时冬暖坐在折梯顶上,将卸了铃铛的玩偶悬挂在角落的天顶,环成一个可旋转的圈,使这个角落看起来就像放大版的婴儿房床头。 装饰完毕,他想起赵悦然入睡前的描述,女人小心翼翼的姿态,事到如今,仍能刺痛时冬暖的双眼。 —— “第一个背景,我想要一个很可爱的婴儿房。要有很多的毛绒玩具和气球,要填满各种各样粉嫩的颜色!” 回忆着赵悦然的第一个请求,时冬暖抬手拨弄了下眼前晃荡的小兔子。 小兔子面带憨憨的傻笑,颇具感染力,令时冬暖也忍不住抿了抿唇。 这样的装饰,应该足够像婴儿房了吧? 时冬暖环视一圈自己的成果。 咔咔。 所坐的折梯底部被叩响,时冬暖低头,只见韩嘉榆站在自己脚边,朝上方伸出双手。 赫然一个要把人抱下来的姿势。 时冬暖本能心虚,转头看一眼病床上的赵悦然。 已然沉睡的女人呼吸平缓,双眼安宁地阖上,并不会察觉这边二人的动静。 但时冬暖还是不好意思,摇了摇头示意拒绝。 韩嘉榆却坚持,双手合着轻拍了两下,又展开伸长双臂,明示梯子上的人快到怀里来。 见男友固执,时冬暖咬唇思考片刻,还是软了态度。 他弯下腰,双臂环上韩嘉榆的肩颈,被对方托背环腰稳稳地抱了下来。 却不放在地上。 时冬暖的脚尖往地上蹭了蹭,硬是够不着。 他这才看向韩嘉榆,韩嘉榆则注视着他,不动声色地变了姿势,将双臂勾着他的大腿,肘部撑着他的臀,让他面对面坐在自己怀中。 轻巧得很。 时冬暖一臊,不轻不重往韩嘉榆额头戳了一下,气声责备:“显着你力气大了?快把我放下来!” 韩嘉榆却摇头,唇线末端似乎勾了勾,像是一个极淡的笑。 “你干嘛?”时冬暖的手顺势托到韩嘉榆脑后,摸了摸男人的头发。 有些硬的发质,和这人的性格一样顽固。 “谢谢你,这么用心。”韩嘉榆突然说。 声音很轻,梦呓似的。 若不是距离近,时冬暖几乎就要听不见了。 韩嘉榆将脸埋进他胸口。 蹭了蹭。 像是撒娇的小朋友。 蹭得时冬暖心软,忍不住抱住男友的头,温柔地抚摸。 “好啦。”时冬暖轻声回应, “我们继续吧?还有很多东西没布置完呢。对了,气球记得等阿姨醒来再挂,万一弄炸了,会惊醒她。” 韩嘉榆这才听话,把人放下。 但还是狡猾地趁人不备,在人额头偷偷亲了一下。 两人按照赵悦然睡前的叙述,继续将这间病房布置成不同风格的区域: —— “我还想要一个华丽的舞台,有明亮的灯光,三色交汇在中间,我可以站在那里。” —— “还有还有,一场浪漫的婚礼,粉色的花瓣和绸带,要有最响亮的礼炮和装了彩片的气球!” —— “可以有海底的人鱼城堡吗?鳞片会发光的小鱼,还有亮晶晶的珊瑚。” —— “再来一次浪漫的烛光晚宴吧?要有好几层的蛋糕,点着十八根蜡烛。” 诸如此类。 除去婴儿房,其他恰好都是时冬暖为赵悦然画过“照片”的背景。 很显然,给她主动的选择,她依旧想再次经历人生中那些最美好的事件。 次日清早,赵悦然醒来时,看到本一成不变的房间,竟真如她所愿实现了脑海中的每个设想,兴奋得无以复加。 还是时冬暖哄她吃饭休息,她有足够的能量,这片“梦想之地”才能被开启完全体。 半小时后,等赵悦然被护工领着再次进入病房,室内的二人将剩余的布置装点完毕。 于是,她入目,便是放下帘子的昏暗房间,被不同的珠帘切割,梦幻的灯串与仿明火的烛焰灯一起,构成了相对独立,又相辅相成的小空间。 她抬眼,看到自己信任的摄影师站在门边,伸出手掌预备引导自己。 她往深处看去,只见与摄影师随行的那个高大青年坐在一架电子琴前。 她依旧觉得那个青年眼熟,只不过还是认不出他是谁。 她看见那青年摘了每次来见自己都会戴着的耳机,她不知道为什么,但心里隐约有种预感,这是一个好预兆。 英俊冷淡的青年坐正,修长骨感的手指落在黑白琴键上,随着指尖的力道摁下,悦耳如泉涌的琴音跳动出来。 音符唤醒了她体内沉睡的基因。 她的大脑还昏昏沉沉着,身体却先行随着乐声跃动起来。 先是颤动的指尖,再是绷紧的脚趾。 她全身的每个部分都被如摇篮曲的舒缓旋律调动,像是婴儿诞生,被世界唤醒后,发出了觉知的啼哭。 她确信青年所弹奏的音乐,自己不曾听过,那是青年即兴为自己创作的音乐,随着她一举一动,量身定制。 她心想:他好了解我。他知道我需要怎样的音乐。 她心想:他好像是我很重要的人,这曲舞毕,我要想起来他是谁。 她在“陌生青年”的伴奏下,翩翩起舞,靠肢体语言,讲述着自己的一生。 她踩着音乐,旋进青涩明亮的少女时代,迈过甜蜜梦幻的婚礼,在最华丽的聚光灯下谢幕,最后在泛着蛋糕奶香的烛焰灯光中,渐渐停下脚步。 这一系列舞蹈,她跳得生疏,却格外灵动。 或许她的大脑已经忘了许多事情,但半生的训练已经让她的身体代替记住了许多东西。 只要有音乐,只要起舞,她的身体就能记起被忘却的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室内的小彩灯纷纷暗下。 帘子被拉开,窗外明媚的阳光倾泻进来,将昏沉的意识纷纷拉回现实。 将窗帘扎起,时冬暖转身,打量着赵悦然的反应。 女人抬眸,眼神清明柔和,似乎比过去精神了些。 时冬暖试探着呼唤:“赵阿姨?” “嗯。”赵悦然点头回应。 时冬暖想确认她是否记起了自己的儿子,联想到婴儿房是她僵硬姿势期间唯一没叫他画下照片的,最特别的一幕,便由此切入: “赵阿姨,为什么只有婴儿期没有舞步?” 隐约察觉到时冬暖的意图,韩嘉榆的神情紧张起来,似是期待地等着母亲给出答复。 “当然是因为,小宝宝不会跳舞呀。”赵悦然笑着回应。 时冬暖追问:“您看,少女,婚纱,告别和成人礼,这些场景都与舞蹈有关,唯独婴儿时期没有,您的记忆中,为什么只有这一幕这么特别?” 韩嘉榆想起了什么,低声对时冬暖道:“她记忆中的婴儿,确实不是我。她僵直时有个闭眼状态,喂饭喂药都能配合,大概因为婴儿期的她就会这样任人摆弄。” 这么判断,果然都是她。 时冬暖心想。 可别的记忆都有共同点,为何唯独婴儿时期,那么特别? 赵悦然此时思维格外清醒,开口解答了他们的疑惑: “我记住的这几幕,共同点并非舞蹈,而是快乐。” 赵悦然走回婴儿房区域,拨弄着那些毛绒玩具,缓缓说: “后来的人生中,我经历过的快乐,都需要舞蹈来巩固。唯独刚出生的我不需要,只是诞生本身就值得喜悦。 “我记得我父母给我看过婴儿时期的照片,我没有那时的记忆,我也知道作为婴儿降生,我的第一个反应并非欢笑,而是啼哭。” 她略微停顿。 而后继续说: “但唯独那时的我,无需任何努力,就能被世界无条件地爱着。 “不用成为懂事大度的女儿,不用成为精疲力尽的舞者,不用成为知性善良的妻子,不用成为牺牲奉献的母亲…… “我只是出现在这世上,就值得围着我的大人们露出期待与喜悦的笑,就值得这个世界为我铺展一条独立的道路…… “不管后来吃了多少苦,至少要记住,我降生在这个世界,就是最美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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