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童年是在俄罗斯度过的。 那块地常年冰天雪地的,寒冷孤寂,狗也怕冷,所以俄罗斯当地的狗毛都又长又厚。 有一年的冬天来得猝不及防,几乎是一夜醒来,外面的积雪就堆到膝盖般高,有一只长毛小狗,身上脏兮兮的。 狗长得很小只,半扑棱进雪堆里,几乎就看不见了。 然而那只狗一声也不哼哼,在寂静的雪地里一直扑棱一直扑棱,慢慢地往前挪着,一直去到很远地方。 雪地上留下了一大串梅花爪印的痕迹。 浅浅地,却很鲜明。几乎无法忽视和抑制。 当时还是小孩子的蒋荣生站在狭窄的窗前,支着脑袋,看了很久。 刹那间,宁静而温柔的记忆扑面而来。 蒋荣生的心跳坠了两下。 颜湘真的很像那只长毛的小狗。小小个的,又执拗又笨拙,就连漆黑的,带着水雾的眼睛也如此相似。 兀自专注着,吃着那个热乎乎的驴肉火烧。 驴肉火烧是一种温暖,带着热烈的柴火滋味的食物么。吃得这么香。 蒋荣生好笑地盯着颜湘微微鼓起来的腮帮子。 同时,他模糊地意识到了什么。 然而他没有在意,只是拼命压制了下去,一次一次地提醒自己,那只是一种短暂的,廉价的本能冲动而已。 他不是畜生,他是人,拥有理智,拥有控制自己的基本能力。 同时他是一个商人。 商人最讲究利益,讲究你来我往,有来有回。 只有一个人的付出,是做不了生意的。 只有一个人的感情,是没有办法坦诚地说出“我爱你”的。 要有我,要有你,才可以。 蒋荣生只花了几秒钟的时间,就把那股莫名的骚动压了下去。 心里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念头,很快就湮灭在了金|||主与情人,支配与服从的畸形却稳定的关系里。 似雁过,却无痕。 后来又下雪了。 蒋荣生暂时从繁华,觥筹交错的名利场里脱身而去,站在露台外,湛蓝色的目光凝视着酒店外漫天的,一粒一粒的雪花。 不知道为什么,心又有点痒。 想起了什么似的。 好像某种沉睡的情绪再次复苏,悄无声息地抚摸,缠绕着他的心脏。 于是蒋荣生点燃了一支烟。 两片唇中间咬着的烟蒂亮起猩红色的火光,明明灭灭。 像飘忽不定的思绪,转来转去,让蒋荣生有点烦躁。 他想打个电话。 给某个人。 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又在哪里。身体好了吗。 是不是很疼。 但是这样的儿女情长,蒋荣生是不会做出来的。 他只依在露台的栏杆上,吹着风,看着雪,一口一口地抽着烟。 湛蓝色的眼神暗了暗。 对抗情绪其实有点累。 蒋荣生变得有些懒散,又迷离。 偏偏还有人跟他讲这种事。他把话说得很绝,告诉别人,也在告诉自己。 爱是一个很糟糕的东西。他不会去碰。 “蒋先生。颜湘好像不太好了。”周容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可是有一天,却对他说了颜湘的事情。 蒋荣生不太舒服,语气也有些冷。 “说。” 然后周容就说了。 蒋荣生听得有些冒火。 怎么会有人没用成这么样子,作品被剽窃,人也被炒了,竟还想着忍气吞声,息事宁人。如果每个人都像颜湘那么好说话,那世界战争史可直接少三分之二。 蒋荣生的指节轻轻叩了叩桌面,闭眼。 数秒钟后,蒋荣生睁开了眼睛。墨蓝色的眼神似风雨欲来,微微蹙着眉,打了几个电话,又对周容说,“剩下的你来处理。务必要做好。” “是。” 事情办得很稳妥。 当国家美术馆的灯亮起来的时候,颜湘在灯下笑,鼻子红彤彤的,像是又高兴又不敢相信的样子,眼皮上染上一层淡淡的润黄色,显得温和又生动。 蒋荣生也亲眼看到了颜湘亲手雕出来的雕塑。堂堂立在美术馆中央,巨大,凝默,仿佛能把时间暂停在一瞬间。 也许是俄罗瑟血统的影响。蒋荣生天生对艺术有些着迷,歌剧,建筑,芭蕾,弦乐。 还有雕塑。 他也不得不承认,颜湘并不只是个笨笨的兔子。他的天赋,在别的地方,且非凡卓绝。 后来渐渐地,层层冰封的贝加尔湖畔有了裂痕,一点一点地龟裂开,底下的游鱼摇晃着狡猾又难以捉摸的尾巴,肆意地畅游着。 冰湖之下,生机涌动。 颜湘也换了不同的地方住,搬进了官棠路。 官棠路的房子买了蛮久的,是他平时习惯住的地方。 这是蒋荣生在十六岁那年,第一套以自己的投资利益购来的大平层。 两个人一起去了加州。在游乐园坐过山车的时候,躲在冰淇凌车后面亲吻的时候,蒋荣生觉得,星星不在天上。 在面前这个小孩儿的眼睛里。 他还是跟夏天时见面没什么区别,腼腆,窝囊,善良。 然而又很执拗,做雕塑的时候眼睛垂下来,认真无比,双眼皮褶皱鲜明又深刻,眼睫毛长长地,似乎很软,像雏鸟的小小绒毛。 跟狗玩的时候,无与伦比地坦诚和天真,西蒙是烈性犬,却很喜欢他,在他面前撒娇扮傻,还真把自己当可爱的毫无攻击力的小熊了。当然颜湘是看不出来的,他傻。 真的很傻。 以上这些,除了善良,都算不上优点。 那么颜湘到底哪里好,蒋荣生不知道。他只是习惯了下班回到家,颜湘刚画完画,跟着西蒙一起迈过东厢房的门槛,又在院儿里逗仙鹤。 晚饭已经端出来了。他得让颜湘先去洗手才能吃饭。 也习惯了床上有人。睡觉之前颜湘是不会看书的,他只会玩他的游戏机,嘟嘟囔囔的,又因为脑子有点笨,过不去关,有点着急又被卡得没办法的样子。 很可爱。 更习惯了在每一个想做的夜晚,随时都可以把人捞过来,把他欺负得眼泪汪汪。而不用要换衣服,要出门,要坐车。 北城太大了,冬天很冷,还会下雪。每次想见他,都要经过一番漫长的旅途。 如今不用了。 两个人都穿着柔软的法兰绒睡衣,在地暖烧得很旺,又昏又暗的房间里尽情xin事。 抱着他,用俄罗斯文说,我爱你的时候,蒋荣生心里想。母亲,我未必会走上你的老路。 爱情的发生的确无法遏制。 饶是强大如蒋荣生,也控制不住。 但是颜湘不像父亲那样。 颜湘脾气软,好拿捏,多磨一磨,多哄一哄,多骗一骗。他迟早会心甘情愿地对着自己说,“我爱你。” 蒋荣生会耐心等的。 可是颜湘好像笨得过头了。 太笨了。这个笨小孩不明白住进蒋宅意味着什么,想不明白每一次每一次的亲吻和做|爱意味着什么,看不懂自己的眼神和心情,也好像从来没想过,要天长地久这件事。 颜湘不是薄情。而是愚笨。 这比被抛弃更难堪,因为从来没开始过。 两个人一直是原地的关系。 金||主与情人。 蒋荣生决定要让颜湘吃些教训。 训狗,他做得娴熟。 西蒙那么一只烈性犬,不也照样被训得俯首称臣,摇尾垂怜。 他甚至觉得,没有爱也没关系。人心易变,爱终究是虚无缥缈。 让颜湘对他产生那种类似于忠犬对主人的感情,也许更能来得长久。 于是他开始驯狗了。 于是,蒋荣生得到了颜湘跳海自杀的消息。以及捏在手里的,一张薄薄的,病危通知书。
第53章 整个北城市的医疗精英的日子不太好过了。 一夜之间,所有人同时接到一通电话,统统被紧急召集到北城市一院的急救室,围在桌前,一个个的脸色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进这道门之前,全部都是被下了死命令的——上头有指示,一定要把人救回来,记头功。要是救不回来的就洗干净屁|股等着吧,如何下场,全都是上头一句话的事情。 同时在遥远的大洋彼岸,搭载着一批医疗机器的庞大飞机正在慢慢地滑行,起飞,朝着北城市飞过来。行政手续已经打过招呼了,先救人再说,其他的可以再谈。 整个医院上下动荡了整一个晚上。第二天黎明升起来的时候,颜湘被推出了手术室。 他的眼睛是紧紧闭着的,眼睫毛温顺地垂下来,换上了干净的蓝白色的病服,盖着一层洁白的被子,双手掩在被子下。 唇色苍白,脸颊因为溺水,几乎成了透明色,看上去摇摇欲坠,呼吸的起伏是几乎没有了。 颜湘已经没有家人了。 蒋荣生又一直是个野心勃勃,铁血冷酷的人,不会因为任何人耽误工作。 收到消息之后,只是在电话里调人调飞机调手续,从头到尾没在医院出现过,更不要说在手术室外面等着颜湘出来。 同时,从心底里隐约漫起的,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怨怼和嫉恨:你宁愿跳海也不愿意留下来。那就如你所愿好了。是死是活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所以蒋荣生一眼都没有去看,一直还在公司开会。 陪在手术室外面的,只有周容一个助理,几乎算得上是非亲非故的陌生人。 周容有些忐忑,问完医生情况,脸色当场就变得有些凝重了。 如果是单纯地救活了,还是是去世了,都好处理。但是现实这种情况……
第54章 周容调整了一下呼吸,再三跟医疗团队确认了情况,实在是撬不出一丝转机了,才拎着个牛皮纸袋离开了医院。 去地下停车场拿车的时候,周容又掀开牛皮纸袋的线封,里面装的是颜湘的病历本,加上附录,竟然有一个指节那么厚。实在是少见。 原来颜湘平时人瞧着是好好地,能说话能笑能吃饭,但是内里早就溃败不堪了。 就算终有一日醒了,不好好调养的话,从此的寿命也是难说。 真是挺可怜一人。 另外还有几页薄薄的纸,是当初签的合同。在牛皮纸袋最下边,还有一个素净的圈环,圈环内侧刻着字,写的什么,周容看不懂。 几页纸的合同和戒指圈环是颜湘跳海之前扔在沙滩上的。 其余的都没摘下,包括他的手机,零钱,票据,手腕上的琉璃手串,通通都带在身上。 独独摘下了跟蒋先生有关的东西。 这让他怎么跟蒋先生报告呢? 周容几乎可以预见颜湘的结局:蒋先生看见了那几样东西,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本来还想看在往日的情谊上,继续往里面砸钱,留着颜湘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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