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在旁边抢救。颜湘握着妈妈的手,感觉到妈妈的手很凉,很像小时候一家三口一起去农家乐,那时候是夏天,有一条小溪,颜湘在城市长大,没见过叮咚的溪流,他趴在草边,伸出手去,指尖沁入水流当中,大笑着回头对妈妈说, “妈妈!好凉呀!” 妈妈一边在鸡翅涂上蜜油,一边笑着对颜湘说,“这是小溪,多多。你玩一会就好了,别玩太久啊,一直冻着妈妈会担心的。” 颜湘的口罩周围哭得一片濡湿,他一次一次地叫着妈妈。 “妈妈,你的手好凉。” “妈妈,你睡一会就好了,别睡太久啊,一直睡着我会担心的。” 护士还在一直按。可是心电活动已经趋于微弱,颜湘眼睁睁地看着,同时察觉到了,妈妈在一直苦苦地撑着,撑到三点,等他进来,见最后一面。 颜湘有种荒唐的感觉,觉得妈妈的求生意识很弱很弱,她甚至都不想活下去。就是一直撑着,等到3点,见最后一面而已。 不!狗屁的最后一面! 颜湘哭着说,“妈妈,你别留下我一个人!” “哥哥走了,你也走了,我以后怎么办,你能不能撑久一点,撑到今天半夜三点,明天三点,一直撑下去!妈妈,我不想…一个人!” 心电图越来越平。 颜湘紧紧地握着妈妈的手,“妈妈,我们说好的呀,你好了,我毕业了,以后我们俩要买一套房子,好好生活,你不能骗我…妈…” “嘀——” 彻底没有起伏。 颜湘呆呆地,摘下了口罩,呆了几秒钟。 “妈妈?” “…妈。你回答我,你回答我,你告诉我,以后我一个人要怎么生活。” “我谁都没有了。” 几十秒钟以后,心电机器奇迹般出现波动,虽然很微弱。 颜湘的眼睛像被水洗过的玻璃,亮晶晶地,指着机器:“动了!动了!” 一、二、……、五,六、七。 短短的七秒钟的心跳,此后归于永恒的寂静。 此后再也没有起伏。 颜湘等了很久很久,还是没有奇迹。 死亡通知书下来了。 颜湘不想签。他也站不住,跌倒跪在了地上,却哭不出来。 他只感到一种茫然。 整个世界一片混沌。他记不起来自己那段时间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只是觉得很痛苦。 痛苦得好像熬不过去了。 后来是蒋荣生赶到了医院,把颜湘抱回了病房,正让人给他打点镇定的时候,颜湘忽地醒了。 他说,“不用打。我要去给妈妈收拾遗物。” 他太平静了。蒋荣生看了他两眼,抬手让人下去,他跟在颜湘身后。 颜湘默不作声地,拿来一个大袋子,抖了抖。 其实妈妈并没有多少东西。 床头柜还放着那一盒苹果,是颜湘给妈妈削好蒸熟,放在床头边,让妈妈记得吃的。 可是妈妈没吃。 颜湘拿起玻璃皿,打开盖子,发现苹果已经被完全氧化了,有一种腐烂的味道,表皮和边缘全部发黑,皱起来,像个风烛残年,奄奄一息的老人,显得很心酸难堪。 颜湘默不作声地把玻璃皿盖上,发现盒子下面还贴着一张字条,是那天走的时候,自己给妈妈写的, “妈妈,苹果蒸软了,你记得吃。” 翻过来,另外一面,是妈妈的字迹, “多多,你要好好地。” 不多不少,正好是七个字。写下的日期是做手术的前一天晚上。 颜湘猛地想起,妈妈临走之后的最后一个瞬间,心跳波动恰好也是七个频率。 仿佛那是妈妈最后的,对孤独的多多的回应和不舍。 此后就一个人啦。要好好地。
第50章 晚春季节,北城市的天气变得有些恶劣。在这个时期,冬天的寒潮偶尔还会反复一下,夜晚一过, 第二天起来,又刮起凛冽的西风。刮得人骨头都在疼。 大街上却已经飘起了柳絮,扑在人的脸上,像白事里漫天纷飞的纸钱,带着一股哀愁凄惨的氛围。 颜湘坐在阳台上,莫名地伸出手去,摘到了一片柳絮,停在掌心,有些痒痒的。 颜湘忽地笑了笑。 眨眼之间,那片薄薄的白色柳絮又从他手心飞走,颜湘呆了呆,站起来,趴在栏杆往下看。 慢慢地,脸上的笑意又散去了。 颜湘的眼神变得有点茫然,就那样趴在栏杆上,看着满城纷飞的柳絮。他伸手去接,却没有一片白色愿意落到他的手里。 颜湘的手就这样一直停在半空当中,眼睛空空的,冷冽的寒风吹得他眼皮染上一层薄薄的红,看起来有点可怜。 其实颜湘正处在一种巨大的茫然当中。 妈妈的确是走了。 自己亲眼看着医生给妈妈裹上白布,送到太平间去的。一路的联系殡仪馆,选骨灰盒,选墓地,选墓碑上的照片,全部都是自己亲自去办的。 而且葬礼就在明天。 可是一想到妈妈不在了这件事,颜湘还是觉得很空很空。 像突然被关进了一个巨大的,像天地般辽阔的铜铃当中。 四周明明空荡荡的,什么也看不见,只茫茫一片。 可是很偶尔地,整个天地之间会传来沉重,刺耳的铜铃撞击声,一层一层的嗡嗡声散开。 就像余震。 那声音震得人很疼,从耳朵一直渗透到心脏,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哀恸。连指尖也在抽着疼。 不想起来还好,一想起来,整个左胸口都带着一股生理性的绞痛。 实在太疼的时候,颜湘只能咬紧牙关,身体蜷缩成一团,默默地将那股情绪忍耐过去。 过去以后,随之涌上来了,又是冗长的空洞和无措。 如此反复折磨,颜湘的精神变差了很多。跟人说话的时候,有时候能回复别人,有时候又像是在发呆,半天不回答。 幸亏他不用上班,蒋家的宅子里也只有蒋荣生一个人会跟他说话。 面对终日如梦游般的颜湘,蒋荣生倒没发火,反而拿出了耐心,跟颜湘说话的时候慢慢地,带着点诱哄的味道,从来不会不耐烦。 转头又对蒋家的下人说,那位小主子操办丧事很辛苦,多弄点安神的汤水给他喝下去,喝不了就硬灌。 别的也就算了,不能一点东西都不吃,再这样下去人都要成仙了。 …说实在的,蒋荣生心里,完全不能理解颜湘的悲伤和痛苦。 年幼时,蒋荣生是亲眼看着那个漂亮而妩媚的女人咽下最后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的皮肤慢慢变得灰白,枯萎,像凋零的杜鹃花,最后尸体出现瘢痕。 从头到尾,蒋荣生在屋子里默默地看着。 只是那双墨蓝色的眼睛犹如凝固的羊脂般平静深邃,一滴眼泪也没掉下来。 后来又是蒋父病危。 彼时蒋荣生已经变得越来越冷硬。 他父亲咽气的时候,他坐在床边,眉眼也不扫一下,只翻着手里厚厚的的一沓遗嘱资产清单,目光一列一列地扫过上面的数字。 蒋荣生翻完之后,把文件扔给律师。他的目光才终于落在病床中央。 一个僵硬的,倒下的旧王朝。 父亲的死去对蒋荣生来说,只是一场权利游戏的最终结算。此时一切尘埃落定,新的世界主宰已经诞生。 蒋荣生轻轻地笑了笑,随即离开了病房。他的腿很长,走路的时候步伐稳健,姿态优雅而高傲,像生来的野心家,胜利者,没有什么能阻挡他开拓荣耀的步伐。 人死了,就是过去的事情了。 所以蒋荣生无法理解,颜湘为什么对着一个死人这么伤心。 好像天塌了似的。 蒋荣生望着颜湘苍白的脸颊,把一碗新鲜的鱼片粥放在颜湘的手边。 粥是刚熬的,香米被煮得软糯粘稠,鱼片乳白卷曲,脆嫩鲜甜,很好入口。粥的表皮还撒了一把碧绿色的小葱,在灯光的照耀下如同滴翠。 蒋荣生说道:“吃两口粥。” 颜湘仿佛没听见一般,依旧抱着膝盖,呆呆地看着窗外。 蒋荣生也没强迫他,只是在颜湘的身边坐了下来,陪着他,一起仰头凝视着漫天飞扬的柳絮。 其实蒋荣生不生气的时候,人还是很好的。 尽管不理解,然而还是给予了包容,陪着颜湘的时候,他会伸手轻轻地捋着颜湘的背,从脖子一直到后|腰,反复轻拍,像是无声的安慰。 也会让颜湘靠在他的肩膀上,在颜湘心脏很痛的时候,紧紧地抱着他,低声哄着。 蒋荣生身上有一股很淡的冷香味,在缠绕的窒息般的怀抱里,那种若有若无的冷香会给予人无限的安全感。 这对一个孤独的小孩来说,简直是几乎无法挣脱的温柔深海。 颜湘闭了闭眼,回过神来,还是把蒋荣生推开了。 蒋荣生:“不疼了?吃点东西。” 颜湘恹恹地把粥端过来,用勺子搅了搅,低头吃了一口。什么味都吃不出来。 蒋荣生坐在一旁看着他:“别难过了。你并不是孤独的…你身边还有…。” 还有什么,蒋荣生没说出来。 其实他想说,你还有你面前坐着的人。 而且是唯一。 颜湘家人已经悉数去世,且性格内向腼腆,又不上班,并不认识多少朋友。在这个世上,他身边认识的人,就只有蒋荣生。 这对蒋荣生这种支配欲强烈的人,是极大的享受。他的独占欲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也许,这也是蒋荣生无法同情这场丧事的原因之一。 可惜两个人永远错频。想法总是南辕北辙。 蒋荣生计谋着占有。 而颜湘却盘旋着准备离开。 这些天,除了茫然和难受,颜湘脑海里无法忘记的,还有母亲进手术之前的眼神,就那样看着他,目光温柔而哀伤,好像知道了什么。 妈妈是不是知道了呢? 颜湘忍不住惴惴地猜测。心里很不安。 所以才没吃苹果,且留下了字条,甚至没什么求生意志,撑到三点钟,见完最后一面,就毫无留恋地走了。 余下的七个心跳频率,在重复着那句话,“多多,你好好好地。” 颜湘吃着粥,忽地问蒋荣生:“今天多少号了。” “七号。” 颜湘静默了一会,说:“…七号啊。” 正好是七号。 蒋荣生:“怎么?葬礼是八号。明天。” 颜湘放下了粥,认真地看着蒋荣生:“蒋先生,我想走了。” 蒋荣生怔愣了一秒钟,随即笑出来:“走?你想去哪?” “我想好好地生活。” “在蒋宅不能好好生活么?”蒋荣生笑着问,“吃的穿的都有人伺候,只要不惹我生气,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生气的点也很简单,你乖乖的,不要忤逆我,这样的日子就会很好过。不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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