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颜湘说道。 下午的时候颜湘已经能起来了,去十二楼照完CT以后,手里拿着牛皮纸袋往病房走,医生说他还得住院再观察几天,确保炎症消了才能出院。 颜湘还有展览的ddl,只能牢牢记住医生的话,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尽早出院。 医院中庭下面有一个漂亮的小街心公园,那里有很多小孩子在荡秋千,还有老爷爷老奶奶在晒太阳,颜湘自己病着,不敢靠近他们,于是沿着鹅卵石旁边那条窄窄的小道绕过去,突然有个小孩子撞过来—— 颜湘弯腰去扶,他脚步踉跄了一下,撞到了某个成年男人。 这条小道实在有些狭窄了,颜湘轻轻地把小孩子扶起来,看着他好好地跳着走远了,他才回过头去看。 身后的男人戴着口罩和鸭舌帽,只能看得清眼睛,很明显的目光,黑色的瞳仁,有些温柔,有些在意,正在垂眸看着自己。 颜湘顿住了。 霎那间有一阵风穿堂而过,颜湘额前的碎发被吹起来,在风里摇曳着轻柔的弧度。 他的的眼睫毛在风的缝隙里眨了眨,那是沉默而凝滞他唯一拥有的反应。 颜湘干涸的嘴唇翕张,却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又寂静,只有一道白光流星迅速划过,落在他头上,世界的声音又重新涌了进来,变得越来越清晰。甚至让他有种可怕的直觉。 可是,这不可能。 怎么可能。老天爷不会对他这么好。 他是倒霉蛋来的。 男人的目光似乎在帽檐下笑了一下,放开了他,在颜湘的身边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狭窄的小巷子里,颜湘的眼神一直粘着那个陌生的男人,看着他越走越远,颜湘心中的直觉动了动,下意识地追了上去,“等一下。” 他的身体还没好,应该是不能跑的,一旦开始消耗身体,他就会喘不过气来。 “…请等,等一下…”颜湘扶着膝盖,冷汗冒了下来。 前面的男人终于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看着颜湘,说话的说话,嗓子仿佛可以压着,显得闷闷。 可是他还是很善良地回头了,问:“怎么了……” 颜湘空白了片刻,直起身,以一种很慎重,很庄严的步伐,慢慢地朝着男人走过去。越是靠近,目光越是坚定。 “是你吧。”颜湘也觉得自己不可思议。 “什么?”男人似乎没有明白。 “为什么不认我,我知道是你,我是多多呀,你不记得我了——吗”颜湘直接伸手摘了男人的口罩,却猛地顿住了。 不是哥哥。 面前的男人脸上有一块很大的烧伤的痕迹,赤红色的,那块受伤的皮肤全部皱起来,像放了很久的橘子皮,完全失去了水分。 哥哥的脸没有受过这样的伤,长得也不像,甚至还不如蒋先生跟哥哥长得像。 颜湘瞬间愧疚起来,松开指尖,又是尴尬又是内疚,脸色涨得发红:“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你是我认识的一个哥哥,真的对不起。” 颜湘手足无措,又是想帮男人拉起来口罩,又急着鞠躬,乱得有点语无伦次。 最后,他顿住,诚恳地说:“对不起,真的真的真的对不起。” 男人笑了笑,把口罩拉上了,摇摇头:“没关系。” 然后就这么走了。 后来出院以后,颜湘重新回到车库开始做展览的雕塑,在打形的时候,除了总是翻开那本“bridge”的素材本,很偶尔地,还会想起那天在医院碰见的那个陌生人。 人真的很神奇。明明长得一点都不像,可是每次想起来,总是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凝视着他纯黑色的眼睛那几秒钟,仿佛少年时期的风越过岁月的长街,再次温柔地吹向他。
第20章 北城市最寒冷的季节已经到来,阴沉沉的天空笼罩着整座城市,许多飞鸟终日低低地徘徊着,连成大片的翅膀阴影下,每个行人都显得面目模糊。 冬天是这座城市最无聊的季节,就像一团沉滞的泥水,放在被遗忘的角落里,表皮逐渐凝固,皲裂开。 丑陋的缝隙里又再次落入灰尘颗粒,脏上加脏,旧上加旧,日复一日的无滋无味。 颜湘长久地呆在车库里做雕塑,对外面的季节并没有什么感觉,唯一困扰他的就是冷。 车库不像暖洋洋又舒适的房子,工作室,在地下本来就阴冷,而且没有谁会在车库里装暖气,再有钱再闲着没事干,也不会这样做。 颜湘在网上买了一个热水袋,早上出门的时候包里装着热水袋,顺便拎着两个热水瓶,热水袋放进衣服里面,手实在冷得太僵硬了影响干活了,他就把手往衣服里面一揣,放几秒钟又伸出来,继续拿起雕塑刀干活。 至于脖子,脸,双腿冷得刺骨那也没关系,只要手还能动,还在呼吸就行了。 零下的天气,颜湘就靠着一个热水袋,两个保温瓶的热水量撑过一整天。 他的专注力已经完全集中在手,泥,和雕塑刀手上。 先用钢丝支撑起骨架,再用大块的泥巴塑造整体的轮廓,用刮板抹出肌肉的轮廓,接着用细小雕刻刀一点一点地勾勒出细节,头发丝的弧度,唇纹,锁骨起伏,下颌线,眼睛。 男人的脸庞和身躯就一点一点地在颜湘的手里成形。 在疯狂赶工下,最后终于是有惊无险,在DDL之前把活赶了出来。 半暗的车库里,颜湘半跪在雕塑面前,仰头看着,摘下手套,摸了摸雕塑的脸。 起初颜湘泥塑和石膏之间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选择了泥塑,回应了《活着》的最后一句,“土地对黑夜的召唤”。 雕塑已经脱模完成了,底座增添了稻草的细节。 雕塑本身是以哥哥的脸部轮廓为原型创造的,五官沉静而立挺,凝视着地面。在他的眉心中间有一个圆形的伤口。 本来伤口应该是写实刻画的点,但是颜湘发现自己再也想不起来当时的情况了,于是这三毫米大的圆形看起来既像子弹的痕迹,又像佛痣,显得内敛又悲悯。 虽然中了弹,但是却并不血腥狰狞,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仿佛最后一口气呼吸,停住,凝结成永恒。 雕塑刻画的男人身体呈现一个完美均衡的三角形构图,身体非常漂亮,膝盖半跪着,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头微微垂着,眼睛是纯粹的黑色,如同永夜。 身上的衣服皱褶勾勒得十分细节,褶皱重重,层叠复杂却优雅流畅。 站在雕塑的面前,指尖仿佛缠绕着来自田野的风。 男人的膝盖半撑着地面,与土地进行完美的贴合,同时双手往下反绑,头也微微垂着,一切都是向下的。可是给人的感觉确是灵魂轻盈地贴近地面,滑行,当吮吸足够来自土地丰盈的灵气以后,又缓缓地向上升华,最后到达一种超脱尘世的平静。 做完以后,颜湘心里一直紧绷着的弦也松了下来。他找了个小桌子,把脑袋靠在上面,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想着睡一会,就一会。 醒了就开始打包雕塑,明天要送到展览的后台去,可以顺利展出了。 只是松下的这一口气,再也没能凝起来。 从第一次住院出来,颜湘从头到尾没有就好好地休息过,一直靠展览ddl这件事吊着一口气,全凭意志力硬生生地挺着。 如今活干完了,也没了盼头。整个人都散了,想永远地睡一觉。 颜湘头靠在桌子上,两手垂下,静静地听着心跳声震耳欲聋,缓慢又沉滞。 连手机响了,接电话也很困难。 放在稍远处的电话响了一会,无声地停了两秒钟,又再次响起来,似乎不接电话就要一直打一直打,打到接为止。 颜湘咽了一下喉咙,无力地抬起头,够到手机,滑动,然后身体不动,脑袋转了九十度,耳朵朝上,把电话放在耳边,小声地:“喂。” “在哪。” 是蒋先生。 声音低低地,咬字缓慢而低沉,有种摄人心魂的魄力。 颜湘说:“东海湾花园,车库。” “做什么。” 颜湘舔了舔嘴唇,想把脑袋从桌子上直起来,但是没有力气,明明没喝酒,但是头晕晕的,很想吐。 颜湘老老实实地,声音更小了,垂下眼皮:“做雕塑……你答应过我的。” 蒋荣生似乎笑了一下,“你紧张什么。” “没紧张。” 蒋荣生淡淡道:“我发现你嘴很硬。颜湘。” 颜湘在接着蒋荣生的电话,却已经集中不了注意力。他精神开始涣散了,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很冷。 热水袋已经失去温度了。 颜湘的心脏疼得瑟缩了一下,他双腿撑在椅子的横条上,弓起腰,抱住了自己,“…没有。” 蒋荣生没有跟颜湘在无聊的问题上废话,只是皱着眉,问,“那天谁送你离开医院的。” 根据报告,四个现场的监控突然无声无息地息屏了。 后来回去翻查,发现是技术故障。 从蒋荣生,到安保,到助理,到技术人员,所有人都不相信这是巧合。 从前段时间起,就可以感知到,有一股无声的力量正在凝视着蒋家,连那个废弃的船厂那么偏僻的地方也在凝视的范围之内。 颜湘脑海里艰难地回忆着,指尖瑟缩了一下。片刻后,他摇摇头,又想起电话里的蒋先生看不见,他只好说,“想不起来了。” “给我想。” “我烧成肺炎了,咳血了,根本没有意识了,想不起来。” “给你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我再打电话过来。” 颜湘开始咳嗽了,说话断断续续地,“说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你为什么…咳咳…要逼我呢,讲讲道理好不好!” 颜湘一直是一个很平和的人,没有跟谁生过气,也没跟谁说过重话,只是在蒋荣生面前,他就总是忍不住情绪激动起来,一边红着眼睛一边职责。 很难看对不对,但是每次都忍不住。 蒋荣生本来一只手握着电话,另一只手握着钢笔低头批文件。 听到颜湘的话,他放下了手里的笔,屈起修长的指节,撑在太阳穴边,危险地眯起了深蓝色眼睛, “颜湘,你在跟谁说话。” 蒋荣生冷冷地:“肺炎把你脑袋烧坏了是不是?既想不起来当时是谁,又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你要是精神状态不正常,就多吃点药,对你,对我都好。我很不想折磨你的……小神经病。” “…蒋荣生。”颜湘的耳朵在桌子上蹭了蹭,想盖掉越来越痛苦的心跳声,抬起眼睛,凝视着面前的雕像。 田野里的哥哥。永恒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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