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意外地看着他,但她最终还是照做了。待其走后,父亲松开永琏的胳膊,拍拍他的后背道:“你还小不明白,奥刻姆教管理协会树大根深,他们的扩张涉及很复杂的原因和目的。即便你自小信仰尊主我也不会同意,如今这坑里的火烧得跟冷杉一样高,眼下你只需要专心学业就好了,真的没必要以这样的原因引火烧身啊。” “那……那星见寺怎么办?” “放心,你老爸我还没有到任人摆布、俯首听命的地步。”父亲的声音如从前一般平静淡然,永琏却注意到父亲脸上的皱纹和额角和双鬓间的白发不知何时更细密显眼了,他向来精神抖擞,今日看上去疲惫不堪,“永琏,未来之路广阔且漫长,大可不必一门心思朝那最险峻的山崖上走。去季洲只是暂时的回避,以后你是想继续呆在那里还是想回来,这些事都要你自己拿定主意。谁都不知道三年五年后会发生什么,莫非你此时就要早早地作出决断,去某所神学院静修七年,再将剩下的人生全耗在曙山紫荇潭吗?” 父亲的劝解让永琏开不了口——诚然,他并非真诚地想成为神明的信徒,何况他本就不愿如父亲一般守在寺里,让石像来见证漫长的日光如何逝去。 “你再想想你身边的朋友,比如绫叶,再比如那朱家五郎,你能抛下他们吗?他天资聪慧、性子沉静又可堪托付,从小同你关系笃厚,今后你是把他当朋友也好、兄长也好、还是知己也好,我绝不反对。” “突、突然提他做什么?” 永琏在脑子里捋了好几遍父亲的说辞——莫非是他理解错了?父亲什么时候知道他的心思的?况且身为蕾·奥尔宁信徒的父亲真的不生气吗? 见永琏沉默,父亲放轻了声音,“我是星见寺的司铎,有些话不能明说,但我认为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刚开始永琏还想说句感谢,同时又想做出些毫无意义的许诺,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抿紧嘴巴用力点头。 “你今天和同学出去玩得怎样,开心吗?” “嗯……挺开心的,下午先去看了剑术表演,克里提亚、丹斯卡亚、塞希文亚的剑士都有,甚至还有从楚洺来的。看完之后去了希德尼找的一家阿萨克斯风格烤肉店,我们吃了二十几盘才回来——很好吃,一点都不腻。” “那就好。”父亲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他微笑着一边点头感叹道,“那就好。” 永琏却不觉得畅快。父亲让他先回了房间,他坐在床边思索了好久,已然对奎蒂娜送的书和希德尼送的图鉴失去了兴趣。可永琏确实没有什么能做的了,他唯一能做的无非是如父亲所说不要再冒出些不忍细想的念头,专心致志准备初级术士考试。 仿佛只要朝着这个目标努力,他所经历的事都能朝好方向发展似的;仿佛这日子只要照常过下去,自己的心愿也能自然而然实现似的。 可是,真的会如此顺遂吗? 次日,4月1日中午,协助办理手续的宇柳姨夫自季洲远道而来。他是露德温姨妈的丈夫,从小到大永琏只见过他两次,距离上次也有三四年了。他体格高大壮硕,戴着一副墨镜,虽然看着粗鲁,但见到永琏时竟然还将前者如小孩子般地扛了起来,又哈哈大笑着将其放下。 4月2日,周一。永琏起了个大早,脑袋异常清醒,他别上袖扣,穿好衣服,离开房间。父亲昨日晚饭后去了星见寺便一直没回家,永琏吃过早餐想着提早到校多复习会儿笔记,提上书包便出门。 “头发长了好多呀,抽个时间打理下吧?” 在玄关换鞋时,像是一阵轻盈的暖风般地,母亲轻抚着永琏的后脑勺说道。 “等考完试吧。” 母亲拉下了嘴巴,“那不知道得多长。” 必须承认,鬓边的头发已经过了耳廓,额前的那缕刘海也十分阻挡视线。此前写字看书的时候永琏大都随便向旁一抹,从没留意头发过长的问题。 “我的头发长得又不快。” “马上就是你的生日了,今晚回来就剪——” 永琏赶紧起身推开房门,“我先走了!” “诶!水果盒还没拿——” 母亲的话音还未落,永琏就已经拔腿冲出庭院正门。 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春日早晨,西来家庭院的云霙树就像没有盛开过似地散尽了,永琏的心情却充斥着一种蓬松的欢悦,正是因为母亲的那句话—— 马上就是他的生日了,明天晚上在家聚餐,到时候绫叶会来,朱祐辉也会来。一想到这点,他便希望今天能快快过去。诚然,那封已经读过无数遍的信已经很难安抚他了。
第22章 暮影(下) 这天过得超乎寻常的快,转眼就到了放学时间。 “你中午没打盹也没喝凉茶咖啡的,都不想睡觉?”希德尼疲惫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将书包带甩到肩上,“琉帝国那乱七八糟的政治改革史听得困死我了,人名和时间那么一大堆,还放那么多张满是字的幻灯片,窗帘一拉不更容易打瞌睡么?早知道中午去车站商业街买瓶醒神剂了。”希德尼揉揉被奎蒂娜揪红的右边胳膊肘说,“你要去图书馆吗?” “是啊。” 希德尼略显忧愁地咂咂嘴。两人走出昏暗的教室,发现走廊闹哄哄的,好多女生挤在窗户栏杆一侧,指着天空叽叽喳喳地聊个没完。 “明天的报纸绝对会报道,这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黄昏!”同班的某个女生激动地对她的朋友说。 永琏和希德尼不约而同地走到栏杆前的人群空档。 天空不见一朵云,反而被一种鲜艳得罕见的绯红色均匀地染透,映得走廊地板与墙壁都蒙上淡淡的紫红,唯独天幕西方的最下端透着唯一一抹金橙色。 “这有什么大不了,不就是红了一点而已。”希德尼不以为意地大声说,那个女生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白迦西之国的柯泽根海角每天都是这风景,走了走了。” “这话说得你仿佛去过似的。” “当然是去过我才这么说的啊,大约十年前吧,我家去度过假。” “你的话可真煞风景。”奎蒂娜的声音响起,两人转过身,发现奎蒂娜已经回来了,“眼前的景色也不难看呀。” “你的问题问完了?”希德尼问。 “问完了,老师说这个问题在明天的课上会细讲。永琏的猜测没错,那场改革没有彻底解决贵族和平民的矛盾,比如那时秋野临海地区的工商业阶层就对僭主政治尤其不满。” 希德尼不禁对永琏侧目而视。 “赶紧回家吧。”想到希德尼多半要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永琏抢在他开口前连忙催促道。 “奎蒂娜,借我你的历史课笔记,我拿去影印。” “永琏的笔记写得可比我清楚多了,怎么不——难道今天还要去图书馆?” “嗯,明天去不了,所以今天必须得去了。” 三人一同下楼走到中庭,图书馆在教学楼后侧,沿着中庭外的斜坡朝前走就是校门,此时仍有许多人驻足于斜坡仰头观赏的黄昏风景。 “那我们先走了。”希德尼先开口道。 “今天恐怕天黑得早,别学得太晚了哦。”奎蒂娜提醒道。 “我有数,放心吧。” “明天见咯。” 希德尼和奎蒂娜笑着朝永琏挥完手,随后向斜坡下走去,直到两人的影子从地砖上的绯红霞光中完全分离,永琏才回头穿过安静的回廊走向图书馆所在的二号大楼,愉快的笑声与嬉戏声也被远远地抛在身后。 兴许是绝大数人都去看黄昏了,图书馆内难得没几个学生,永琏找了个靠内的位置坐下便摊开书。他想着趁热打铁尽快将那篇政治改革史的图表整理完,却后知后觉地发现希德尼说的话没错——一大堆杂乱的人名和时间确实看得人昏昏欲睡。他勉勉强强写了三成,努力晃晃脑袋、打起精神,书上的字却越来越模糊,参考资料还科普着某位僭主的家庭诅咒,他越看越困,最后将那本厚书当作了枕头,被图书管理员摇醒时才发现已经快七点了。 匆匆收拾完书包,永琏快步离开图书馆,惊觉回廊上洒落着一片三角状的鲜红。 并非有人受伤留下的痕迹,竟是烺烺日光。 永琏错愕地看向天井上空。 此刻的天空不再是绚丽的绯红,而是浑然的血色。云散布于天空,却非光艳的火烧云,而是极深的黛紫或灰黑,如同皴裂糜烂的伤痕。其中渗出了大滴大滴的血水,滴落至地面形成一片片暗影的池塘。白日里的炎热已经挥发彻底,回廊中的穿堂风阴寒得快让玻璃结出一层冰。立柱后的黑影、盆栽灌木下的阴翳都被拉扯得更长更黑,在红砖地面上肆虐蔓延,如恶兽额顶的尖角与竖立的背刺。 “喂。” 一道陌生且突兀的招呼,永琏不禁打了个抖。他循声看去,回廊正前方站着一个人。 那穿着深色披风、逆光站着的是一道纯黑色的影子。兜帽之下被阴影盖过,看不清脸,就像是没有脸。在他的身后便是回廊的出口,与散播着耀眼红光的血色天空。 静默不知持续了多久,让风都不敢再窃窃私语。 冷漠、沙哑、带着未知口音的声音响起。 “你,是叫星间永琏么?” 永琏不敢应声,也不敢擅动。冷风不住地往他的领口里钻,他的后背与手心全是汗。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他只知道此时绝对不能回话。 来者的斗篷动了动。 “不说话,我就当默认了?” 斗篷的右边角忽地一抖——抽出了一件东西,永琏没等看清便径直冲向回廊西侧的走廊。 不对劲,很不对劲,可他根本没工夫细想究竟是哪里不对劲。脚步声紧跟在身后,也不顾自己究竟是在往哪儿逃,永琏只想跑得更快点、再快点。尽管出现时机和方式与认知中的截然不同,但他很清楚—— 那是名杀手。 无人的走廊上红光与黑影交错着闪动。穿过两个拐角,黑影突然从右侧飞入视野,永琏下意识地猫身朝前一扑。明晃晃的刀刃贴着右肩掠过割断了书包带、擦破了外套。覆面的突袭者刚从某间教室的门内蹿了出来。永琏双手并做四脚地忙慌上前,一扫腿将杀手准备捡起的匕首踢远。杀手见状直接握拳屈臂,飞快旋身踢中刚起身的永琏的胸膛,后者被踹得连连后退撞上了墙。还没喘匀气,眼看那杀手抡起胳膊冲来,永琏决定先逃为上,可刚迈出两步便被环住双肩和脖颈。他左右挣扎着抽出了右手臂,用尽全力抬起手肘,朝杀手的头部击去。 一道短促的轻叹,声音比先前听到的要纤细许多。 是个女人。 来不及惊讶,杀手的双臂一泄力,永琏便拔腿开跑。他终于想起来二楼走廊连通教学楼,喘着粗气朝最近的楼梯口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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