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后可能要去季洲了。 只要这么说就可以了,不是吗?只是一句简短的话而已,不是吗? 永琏却绞尽脑汁地揣摩着。见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装糖的纸盒,朱祐辉便又撕开了两颗,送到永琏面前,后者自然而然地支起身吃了。他仍然苦恼着该如何开口,嚼着嘴中的糖果、品味着夹心的甜软,半晌才发现朱祐辉诧异地看着自己。他正打算询问,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刚才——”永琏顿时从床上弹了起来,“是——你——我——” 朱祐辉反倒淡淡地笑起来,并再次打开糖盒,“还要吃吗?” “吃个头啊吃!”他赧然推开朱祐辉的手,“我——我将来要去季洲!搬家那种意思!” 这话有如一枚骤然爆炸的冷气弹,房间中制暖器舒适温热的空气顿时稀薄了。 朱祐辉的笑容与动作一齐僵滞,他很惊讶——倒也没那么惊讶,眨眼之后瞳中的情绪便烟消云散,只见他转身将糖盒放回桌上,之后便盯着屋门一言不发。 “我爸说的。”永琏急匆匆地补充道,“他说还没确定什么时候去——噢,刚才话说得太满了,其实究竟去不去也没决定,而且我本来也不太想去。总之就是有这么一件事,我觉得还是提前告诉你比较好——应该?” 朱祐辉的侧脸仿佛结着薄薄的冰般,“嗯。” “虽然我爸已经去奥里捷那办手续了,但只要手续没批下来就肯定是去不了季洲的,对吧?” “对。” “那你倒是说两句别的啊。”永琏探过身焦急地催促道。 朱祐辉注视了他半晌,银灰色的眼睛仿佛罩上了一层捉摸不清的雾,直至他垂下眼帘,“下午我们去练剑吧。” “啥?” “练剑,早晨你不是说上次教的那招还不够熟练吗?” “你给我等会儿,怎么就说到练剑了?” “走吧,去练剑,下午雪应该会小些。” 永琏猜不出朱祐辉的深意,可后者语气坚毅不容反驳,就仿佛没听见那条消息似的,平淡过头得永琏困惑又恼怒,他甚至不禁后悔于自己主动提起这事。 时间点实在选得太糟糕了,没错,就不该为一时的害臊匆匆转移话题——就算让朱祐辉接着喂自己吃糖又怎样呢?如今倒好,朱祐辉装聋作哑、气定神闲,自己却像是个对着空气讲三流笑话的蠢货似的。 朱祐辉小心翼翼地瞄了眼永琏,“你的战斗理论作业是不是还没改完?” 永琏没点头更没应声,沉默地下床在桌上的书堆中翻找起来,随后扯出三页写得满满当当的稿纸,沉了沉气再丢到朱祐辉面前。 得到教训后永琏再没说一句多余的话,朱祐辉讲到作业中的错处便请教几句,朱祐辉问起需不需添茶便支应两声。朱祐辉没追问去季洲的原因,永琏也懒得再提——他本就不知情。到餐桌上朱祐辉与母亲的聊闲事时仍似往常,永琏不免越听越躁。 下午一时三刻,雪少少地飘飞着,深灰久久地盘踞在天幕,提醒着穹顶之下为数不多的过路人马还有一场大雪未至。最近的训练场坐落在青鹊桥西的枳霞川边,虽说是不及二十分钟的步行路程,但显然绝大多数人更乐意守着家中温暖的火炉,而不是顶着经久不息的寒风在积雪的道路上穿行。可永琏还是跟随朱祐辉出门了,哪怕抵达训练场的路上他们两人只说了不到十句话。 训练场正常营业,特制的金属网墙隔出了十余个场地,除去永琏和朱祐辉几乎没别的客人,连某位风雨无阻每天都来练双刀的老爷爷都难得缺席,只要稍稍提高音调说话都能听见淡淡的回声。工作人员将两人领进其中一间训练室,朱祐辉将练习用佩剑递给永琏,后者心里提不起半分兴致,表情更是可见的难看,朱祐辉仍像没注意到似的。 “上次教的那招你再对我练一遍。”朱祐辉从墙边的武器架上再取下一把剑。 永琏皱着眉,“什么意思,对战那样的吗?” “对。” “你不是说比较危险尽量别对着人练吗?” “没关系,你不会伤到我。” 永琏耷拉着手臂一动不动。 朱祐辉沉思片刻道:“那我先出招吧。” “喂,真有必要——” 剑身化为轻盈且飚疾的白羽箭矢朝永琏驰来,惊得他慌忙抽剑回挡。角度刁钻,力道更是十足,永琏摇晃着身向后撤了三四步。他刚调整好平衡,迎面又对上朱祐辉的第二剑、第三剑、第四剑,有如横扫落叶的秋风,永琏勉勉强强招架住,心里却没有半分庆幸或自傲,反倒疑惑又烦躁。这次朱祐辉的出招与过去陪自己练剑时天差地别,甚至透着几分凶险,一味防御根本无法抗衡,反倒让步调逐渐紊乱。朱祐辉收回第四剑时永琏已经快被逼至墙边,第五剑挑来时他还迟疑着该如何应付,转眼间便听见哐当一声脆响,佩剑就已经从手中飞了出去。 “专心些。”朱祐辉捡起剑还给永琏,语气听上去淡淡的,“多想想该怎么运用我教你的招数。” 永琏不快地接过剑,走回场地中央立即提剑朝朱祐辉刺去。这回合他们看似打得有来有往,朱祐辉没有时刻紧盯永琏,目光也没落在后者的佩剑上,每次都从容不迫地侧身、旋步,或是抬腕一绕,亦或是伸臂轻扫,只一下便化解。然而他没有一味进攻,反倒像是指引着永琏出招,躲闪角度和防御方式都很巧妙,永琏能很快想到该用哪招应对,几招下来渐渐意识到了。原来朱祐辉正在刻意诱导他动用最不适合用于练习的几个招式——锋刃指向的目标要么是脖颈,要么是胸口。永琏不得不仓促终止最后的动作,代价却是只能狼狈地挨下对方的回击。 “认真点。”几次三番后朱祐辉低声提醒道。 永琏张嘴刚要抱怨,朱祐辉的剑风便压下来了。剑刃的交错声让他心烦意乱,后来他懒得再思考什么步法战术,一味应付着,连出剑都随意且粗暴起来,满心想着早点结束无意义的练习。朱祐辉显然觉察到了他的怠懒,微微蹙起眉却什么都没说。 可是接下来的几回合永琏差点又被带进套子里,朱祐辉的进攻完全是恼人的挑衅,方向角度几经更迭,看得永琏眼花缭乱,他明白破解之道正是“某几招”,所幸头脑还算清醒、收手还算及时,否则真就横剑朝其眉心刺去。不久后永琏彻底腻烦了,最后在吃痛之中一个不稳乱了平衡,仰头摔倒在地。 明晃晃的剑光近在咫尺,永琏恼怒地抬头,朱祐辉连忙将佩剑收了回去。 “怎么回事?”不想朱祐辉竟率先问。 永琏听罢,提起一口气起身,将剑往旁边重重一砸:“朱祐辉,你吃错药了吧!” 朱祐辉无奈地看着永琏,“有几招你明明练得挺好的。” “练什么练?你还真以为我有那个心情?” “那什么时候有心情?” “你有话直说,要是打算拐弯抹角下去就永远都别说。” “我知道你在心烦些什么,但如果你想继续留在璃光、留在绯之界,起码应该在对战练习中下定决心。” 永琏一愣,茫然地望着朱祐辉。 “我教给你的剑术不是用来对付木桩或空气的,何况你手中的佩剑也不是真正的武器。要是连在练习中使用都觉得勉强,那你确实有必要前往季洲。不,应该说务必前往季洲。” 这话让永琏瞠目结舌。 “你胡言乱语些什么?你真的知道我在烦什么吗?” “任何难以预料的厄运、事故、冲突、灾难都有可能突然降临到面前。我并非夸大其词,你看看格兰、看看阿萨克斯,包括更远的厄斯纳兰和雅艾特兰,不都是突然发生了久难停息的动乱吗?谁也说不清手足相残、反目成敌、鹬蚌相争的戏份会在何时何地上演。” “我归纳下啊——你是看了几篇国际新闻,就神经过敏到想来场演习给我打预防针了?” “我只是想和你说明道理。” “什么道理?你分明是逼着我拿剑往你的脖子上砍!” “万一某天你受到胁迫不得不做这种事呢?” “随便了!又不是谢格拉默斯那样的预言家,谁能预知将来的事?再说我也不信那个!你要是真想要个答案,干脆直接在这里砍死我得了,人横竖都要死的,只是死得早死得晚的区别而已!外面正好下雪,到时候把我拖出去拿雪一埋就完事,多方便啊!” “别说傻话了,什么死不死的。”朱祐辉整整表情,叹了声气继续阐述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既然在季洲这个端点都市生活不必依靠凝力,没那么多打打杀杀,更无须拼得你死我活,你自然不用面对是否应该伤害他人保全自身性命的抉择,甚至可以把剑法术式通通忘记,这难道不好吗?再者我记得你以前提到,你那位住在季洲的露德温阿姨向来对你很是照顾,你去了那边至少吃穿用度都有保障啊。” 他仿佛在解释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就像上午给永琏分析作业中的错误、讲解课本中的理论。语气既不凌厉又不舒缓,听不出急切和沉闷,甚至还能透着几分耐心。 看来朱祐辉完全支持永琏去季洲。永琏审视了朱祐辉许久——瞳眸里的银灰如同北方卷起的雪尘,如此陌生又朦胧。过了半晌,永琏居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搞了半天有病的人是我自己才对——没错,我就是脑子进水了!”永琏止住笑容,“还以为要说什么正经事,才答应在这狗都不愿意撒尿的鬼天气跟你出来,原来就是为了听你说这些、这些混账话!” “如若不然,你想听我说什么?”朱祐辉平静地问。 “管你说什么,我才没兴趣——” 天大的谎话,半个小时前他心里明明存留着几丝侥幸。可现在的永琏又气又急,他喘着粗气、声音更是发着抖。用余光瞥见扔在地上的佩剑后,他顿时怒火中烧,仇恨地提腿将其踢得更远。 “继续练你的剑吧!” 说罢,永琏抓起长凳上的外套和围巾就转身大步跨出了场地的独立门,在工作人员疑惑不解的目光下朝训练场的大门口闯去。
第16章 寒潮(下) 雪不知何时下大了,被狂乱呼啸的风肆意摆布,将街道卷作茫然的灰白。路上只有零星路人,刚在室内积攒的暖意迅速被骤起的大风冲散,即便如此永琏依旧赌气地走得匆匆。 到青鹊桥西十字路口的几百米路程他老是磕磕绊绊,几次三番差点摔倒,却仍不肯放满脚步。江风阴寒如刀,永琏将围巾裹得更紧了些,转而意识到这是旧夜晚上朱祐辉给他的那条。取也不是戴也不是,烧得旺盛的火堆又被投进了几根干柴,火苗蹿得更高。 果然当初朱悠月说的话是有道理的——难怪连他的家人都觉得疏远,这样看来朱祐辉当真是个冷心冷情的人啊!永琏怒气冲冲地暗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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