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做完作业走出房间时已经临近午夜,永琏活泛着酸疼的双肩和后颈走下楼准备洗漱,发现书房的门虚掩着,漏出父母的说话声。好奇心猛然抬头,拽住了他的脚步,他仿佛提线木偶似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调转方向,蹑手蹑脚地凑近走廊中的那一丝光亮。 这不是值得称道的行为,永琏很清楚。深夜的房间如此安静,衬得心跳声响如擂鼓。 已经很晚了,他应该早点睡觉,而不是呆在这里偷听,要是晚睡明早起床时肯定会后悔——永琏不断提醒着自己。 可他的双腿已经黏在门外的地板上,对话内容更是清晰地传到耳边—— “照这么说,永琏非去季洲不可了?”母亲的声音听上去急切不安。 “为了避免最恶劣的结果发生,只有这一个选择……谁都不能保证那些狂热的信徒会为一己私利做出怎样卑鄙低劣的事。”父亲疲惫地叹道。 “可这未免太可笑了!就为了——为了某些不会应验的传闻、虚无缥缈的征兆!” “那不是虚无缥缈的,它已经在漫长的历史中应验过至少三次了,否则像谢格拉默斯那样的预言家不会被称作凝望未来之人。更何况,我认为你是相信这些的。” 短促的静默。一声踱步。布艺沙发软垫的细细摩擦。 “你母家是颇有盛名的莱多斯家族,诞生过好几位知名占卜师和占星术士。‘南之双星’的存在不就是你告诉我的吗,阿黛勒?” “是我……是我告诉你的。”母亲有些哽咽地说,“可我以为那只是命主星,或者相位之类的东西,却没想到竟然预示着可怕的灾祸……你说世间这么广阔,怎么这种事偏偏发生在我们家、发生在我们的孩子身上?” “所谓命定之数,我们应做的不是去思考神明为何会如此决意,而是该思考如何渡过这场磨炼。” “不……你说得不对,先生,这完全是神明的玩笑,是神明的恶作剧……” 永琏觉得身子有些发冷,困意让他的脑袋沉重得抬不起来,可他仍想接着听下去。 “不论如何,”父亲低沉地说道,“我们已经不用再烦忧‘南之双星’了,它已经被顺利解决,和我们断了关联。” “解决?什么意思?那么‘南之双星’中的另一个,那孩子——” “他不是个孩子。”父亲的声音如一块寒铁,“他不是一个孩子,他远比我们看到的要聪慧、练达。所以——”父亲和缓语调道,“无须太过担心他了,阿黛勒。” “怎么就没必要了?你难道是因为朱议长才这么说?就因为朱议长今天发布的公开支持奥刻姆教管理协会的决议?” “不,是因为他是真正的受神明眷顾之人。” “什么?” 父亲再度叹气,这次他的声音听上去疲惫不堪,“总之……你就不要太操心了,我所说的和他所说的都是实话,最重要的是筱原先生也相信他。” “难道……难道我们不能为他做些什么吗?”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永琏平安地送去季洲。观测者们会以为双星中的其中一颗骤然陨落,届时所有的光环将集中至剩余那一颗身上。之后……之后就不是我们该插手的环节了。” 母亲擤了擤鼻涕,“果然早在二十年前就该听我母亲的话跟姐姐去季洲,把你带着一起……” “要说千不该万不该,都是我不该在你和你姐姐离开璃光的前一天跑去你家挽留你,还信誓旦旦地做出无法兑现的承诺……我要是没那么随心所欲,或者说我要是没那么偏执的话。倘若一开始就接受了奥刻姆教管理协会的计划安排,恐怕事态也不会演变到如今这样进退维谷的地步,甚至拖累了你和永琏……” “请别这么说,先生,我知道你的坚持是正确的,你向来无心参与权力斗争。真正的始作俑者是奥刻姆教管理协会与议会里那些激进的革新派,你和星见寺无非是被污七糟八的纷争无辜波及。” “……谢谢你,阿黛勒。” “而且……二十年前你来找我的那个时候我真的很开心,不如说这二十年来一直都是……” 永琏默默离开了门前。他昏昏沉沉,父母说的许多话他听不明白也记不清楚,唯有一事能够确定—— 他必须去季洲了。 他还能怎么办呢?
第18章 稚心(下) 二月剩下的日子永琏过得晕头转向。不知究竟是课程难度提高还是自己乱了心思,他的作业完成得并不好。作业量只增不减,每天都得写到凌晨;瞬间入眠的状况也消失了,每晚都得辗转反侧半小时;当永琏抬起头想喘口气时,却发现距离日历上的春神日还有差不多一整页,连希德尼都忍不住提醒他最近总是唉声叹气。 最后一个通勤日,永琏筋疲力竭地回到家,发现父亲正在厨房帮母亲准备晚饭,走到客厅门外时父母的说话声又恰巧停止了。他招呼一声后便打算上楼,父亲忽然叫住了他。 父亲没有立即开口,而是关切地注视了永琏半晌才小声开口。 “奥里捷那的越境许可已经通过了。” 奇怪的是,永琏的内心相当平静,“哦……哦。” “目前还有几样手续需要补齐,春神日后你姨夫来我们家。他在季洲的奥里捷那越境管理中心有熟人,对这方面事务比较了解,到时候听他的安排,他叫你填什么表你就照着填。” “好的。” “你真的还好吗,永琏?” 父亲担忧地端详着他的脸。身旁没有镜子,永琏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和气色有多么糟糕。 “我没事。”永琏轻声说。 “要是身体不舒服我可以向学校请个假,让你明天在家好好休息一天。” “我没有不舒服。” “先不要想去季洲的事,安心准备考试,好吗?只要考上了中央凝能学院,即便今年不入学他们也会保留你的入学资格。” 永琏只是点头。 “你放心,等你考完试我们才会去季洲。” 永琏不禁充满希冀地抬头看向父亲,“真的吗?” “真的,我保证。”父亲安抚地捏了捏永琏的肩。 “谢谢老爸……” “另外,你有一封信,我放到你房间的桌上了。” “信?什么信?” “驿使送来的,以后要是——” 永琏疑惑不解。 只见父亲停顿片刻后淡淡地笑道:“没什么,你先回房间吧,饭做好了来叫你。” 即便十分在意父亲有头无尾的话,永琏还是顺从地上了楼,因为他此刻更想知道谁会给自己写信——哪怕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深红色信封上的金色火漆完好无损,收信人名址清晰工整,字迹俊秀飘逸、温文尔雅。这笔法永琏再熟悉不过了,他曾在笔记与论文的补充处或修改处里看过不知多少次。若非朱祐辉,还能是谁呢?他坐到床边,拆开信封。 那是一张洁白的信纸,没有任何图案装饰,只印有两道折痕,排列间隔疏紧有致。然而数秒过后,他才意识到视线尚且停留在抬头处——自己的名字。对永琏而言这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字符之一,他仍然看得目不转睛,反复揣摩着结构与笔势。他说不出究竟何处巧妙,只觉得尤为漂亮,或许是因为书写者是他倾慕的人,或许是因为书写的是自己的名字。永琏硬逼着自己将视线挪开,带有几分迫切地读起正文。 内容并不冗杂。这封信来自阿萨克斯,写于朱祐辉在南部某座古竞技场考察的途中。他的所见所闻只占全篇四成不到,剩余的则是追忆、允诺、期许,更有致歉。他说他最近总是不自觉地想起同永琏独处时发生的事,他说之后绝不会再不分场合地讲凉薄话,他说他盼望着春神日回到璃光,他直白地写着对不起。他没有提及永琏将要离开季洲的事——永琏不禁庆幸,假使他将其写进了信中,永琏读完信后心中绝不会洋溢起轻盈的欢悦。 这封信仿佛一副灵丹妙药,将连日飘荡在永琏胸口的烦恼与愁闷一扫而空,哪怕他很清楚效用不会长久持续。但至少这天的晚餐永琏吃得很香,至少永琏极具效率地写完了当天的作业。之后他便躺上床,再度展开信,细致入微地读了一遍又一遍,每个字、每个标点,一笔一划,一撇一捺。永琏想起数月前与朱祐辉聊到笔迹学的话题,不禁揣测起他写这封信时的心情,那时他透过房间窗户会看见怎样的风景、天空是怎样的颜色,他伏案执笔时又是如何专注的模样。数遍之后,永琏仿佛听见了朱祐辉的声音,后者就坐在身旁对自己复述着信的内容,像此前为自己读书时那样,永琏只要偏偏脑袋就能靠在朱祐辉的肩上,但向右伸出手时,却只抓到了微凉的空气。 可是朱祐辉不在永琏身旁,即便春神日朱祐辉会回来,也不可能永远留在永琏身旁。 暖意彻底地消失了,冻得永琏看不清信上的文字。他将信纸扔到枕边,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关上灯缩进被子里。他蜷缩成一团,却依旧手脚冰凉。他很困,但他还是安慰着自己,一觉醒来距离春神日就能更近些,二十天过得很快的。可即便春神日到来又能怎样呢,假期终究还是会结束的啊。 这天,永琏终于想明白了—— 看来自己永远不可能放下朱祐辉了。 三月,风雪止息。 连绵细雨将积雪融化携来的泥泞冲刷干净后,花圃、堤岸、山间皆已缀上星星点点的新绿。报纸上不再出现雪灾冻害的文章,升温导致的洪水凌汛相关消息频频登上头条。枳霞川的水位也接连上升,西岸那片芦苇河滩已被完全淹没,河水不复往日清澈,自上游冲来的落叶枯枝在青鹊桥附近大量的囤积,每日放学回家都能看到几名环卫工在打捞垃圾,但仍有漏网之鱼的浮木顺着湍急的水流从桥墩间迅速穿过。 西来家的云霙树在料峭春风中抽芽了,永琏看着嫩叶攀着枝丫向上舒展,一天多过一天。他几乎每天睡前都会看两遍或是多遍朱祐辉的来信,但日日计算着时间无疑是种煎熬。为转移注意力,周末他继续修复结界模具打发时间,到三月第二个的周日,他竟然成功了。经过反复调整与碰运气般的误打误撞,一个小型防御结界能再度启动了。可惜那个能与之分享好消息的人不在,永琏只是兴奋地举着模具在床上来回跳了几遭以示庆祝。 事后证明,这是一个好预兆,永琏的作业又恢复了从前的高正确率。 “你又活过来啦?” 春神日假期前一天的中午,永琏把世界史作业借给希德尼订正时后者贫嘴道。永琏继续整理着老师批改过的随堂作业,心想希德尼现在肯定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欠扁表情。 “这话说得像是我前几天横遭意外差点死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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