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孩很有天赋,哪怕练习用的短剑对他的身形而言有些笨重,但他短短数月间便学会了好几招。几年之后,男孩长成了少年,强壮了不少,也开朗了许多。剑士教他识字,再教他文学、历史,不过少年不爱念书、不爱上学,只对剑术最感兴趣。他时常跑出家门,去附近的村庄和商道的驿站,剑士没有阻拦,他原本就不愿将少年长久地关在家中。每天傍晚少年回家时,都会津津乐道地同剑士分享一日的所见所闻,或是附近维纽达人举办的决斗比赛,或是现下最流行的武器款式。剑士听出了少年对广阔世界的憧憬,他明白少年总有踏上旅程的那一天,就像曾经的自己。” “听您这么叙述,这个剑士仿佛把少年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我与你持相同的理解。剑士从未有过成家的想法,他与少年相处时的言行举止大都是模仿自己的父亲,这时应该温和地安慰他,这时应该严厉地批评。剑士从未认为自己取代了少年的父亲的位置,他甚至认为自己不算是个好老师。更何况—— “某个傍晚,回家的少年格外生气。‘您怎么不告诉我您就是那个苍霭的剑士?!’少年质问道。但比起回答提问,剑士更疑惑少年是如何得知的消息。‘我下午给一个商队耍了几剑,他们说您教我的剑法和苍霭剑士的很像。’ “‘我教你剑法不是让你去抢风头的。’剑士不悦道。 “‘我不是想去抢风头,我是想给自己找个靠谱的工作。’少年反驳道,‘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那都是往事了,你没必要知道。曾经有不少好事者跟踪我,你了解的东西越少对你而言越安全。’ “老师强硬的态度让少年更加恼火。‘真有意思,您抚养了我八年,我今天才知道您的名字都是假的,您却告诉我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没错,剑士告诉过少年自己的名字,但不是他在家族中的名字,亦不是身为苍霭剑士时的名字,而是一个完全虚构的名字。这一天,少年突然发现共同生活的老师、近似自己父亲的人突然成为毫不清楚底细的陌生人,如此想来便能理解少年的气愤了。” “可是少年了解过剑士吗?他以前询问过剑士的过往吗?” “你果然很快就发现了症结所在啊,永琏君。少年原本就没有尝试过了解他的老师。或许是因为剑士提醒过他不要打探,或许是因为他自己认为更应享受当下的生活,总而言之,他对剑士来到这片郊野前的人生一无所知。他不知道他的老师曾经是有口皆碑的侠士,更不知道过着清贫生活的老师曾经是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 “他们的矛盾怎么解决的?” 筱原和也无可奈何地摇头道:“没有解决,只是暂时放下了而已。少年不愿再和剑士沟通,晚饭都没吃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次日清晨一条消息传来,夜里镇上下起了黑雨、遭遇了袭击,数十人死亡,上百人身染怪病。淋过黑雨的皮肤生疮溃烂,被鬼之眷属袭击的伤员倒地抽搐,小镇被混乱与惨叫包围。百鬼异变到来了。 “曾经在白迦大陆各地闯荡时剑士与地狱妖鬼搏杀过数次,他是方圆百里仅有的具有丰富抗击百鬼经验的人。剑士决定出门处理袭击小镇的鬼及其眷属时,少年离开卧室拦住了他。少年让剑士带上自己,因为剑士传授过击杀妖鬼的技艺,激动地表示自己绝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剑士不会同意吧。” “剑士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你只是想向世人披露自己的能力,对不对?’剑士禁止少年出门,让其回到房间,少年随即恼羞成怒,‘你不能要求我,我更没必要听你的,你不是我的兄长、不是我的父亲,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们连家人都不是!’” “……剑士是不是很生气?” “没有,他表现得相当平静,因为少年所言皆是事实。他几近冷漠地回道,‘你说得对,所以我也没必要与你浪费时间。’于是没再搭理少年,头也不回地踏出家门。 “数年已过,剑士的身手不减当年,他迅速找到了袭击小镇的鬼,又清理了众多的眷属,再协助治疗受伤的居民。他忙到很晚,又一个清晨降临时剑士才回到自己的住所。疲惫的他走进静悄悄的家中,看见桌上放有一张纸条,笔迹歪歪扭扭,短短几句话每句都有拼写错误—— “少年离开了。他坦诚地交代自己拿走了剑士房间抽屉中的钱袋,他宣称已经有了足够充分的闯荡世界的实力更不怕百鬼的袭击,他还高傲地告知剑士,下次回来时他必然已经拥有自己的事业。 “剑士却不觉得诧异,更不觉得懊恼,他甚至有些庆幸,他的确不知道该如何劝说安抚少年,更不知该如何为自己的强硬态度道歉。从这时起,剑士再度孤身一人。百鬼异变波及的范围越来越广,剑士果断决定出山,百鬼在何处显现他便赶去何处,既是为帮助身处灾难中的人们,又是为打听少年的行踪与消息。就这样,直到百鬼异变宣告结束,那已是十年之后。” “剑士回到森林中的私宅了吗?那个少年回来见他了吗?” “剑士回到了私宅,此时他无非是个看起来普普通通并因常年奔波而憔悴的中年人。他在家中休整了很长一段时间,少年始终没有归返,他也再没有向其他人传授过剑术。但百鬼之首被讨伐并不意味着世界性的动荡已经彻底结束,剑士收到了一封从家中寄来的信件,兄长说父亲前往封地视察商社受灾状况时遭遇百鬼袭击,如今已经时日无多。剑士立即启程,返回阔别二十余年的故乡,然而白迦与千蒙相距遥远,当他终于见到父亲时,后者已经成为一座冰凉僵硬的墓碑,就连母亲也因惊吓加重了病情在一个月前猝然长逝。 “兄长告诉剑士,他当时与父亲一同参与的视察,见到百鬼袭击引发的混乱之中有一群强盗团伙趁乱卷走了不少钱财,而强盗领头人挥剑时的身影与剑士极其相似。剑士愕然,当他在白迦大陆活跃时便有许多武者模仿他的剑法,他一向是知道的。但在兄长提到强盗头子是一个青年时剑士不禁产生了疑虑。” “难不成是……” “兄长已经成为了新的领主,他命剑士负责追查真相,一定要予以真凶最严厉的惩戒。剑士没有拒绝,他既焦急又不安,更让他惶恐的是,随着调查工作推进,诸多线索指向百鬼与强盗团是合作关系,目击者提供的外貌描述又多与剑士印象中的少年重合。正因为十年前放走了少年,少年才会误入歧途。如此说来,酿成如今这番大祸的罪魁祸首不就是自己吗?剑士不断诘问自己,过去究竟是哪一步做错了? “终于,剑士找到了百鬼与强盗团的藏匿点,战斗途中发狂的百鬼不分敌我,强盗团伙也伤亡惨重。击败百鬼后,剑士来到了青年面前。青年体格又高又壮,连剑士自己都很诧异,当年他捡到的那个又瘦又矮的小男孩竟然能成长为这副模样。可惊讶之后,他很快就感到悲哀。他站在将死的青年面前一言不发,青年虽狼狈,却仍摆出了自傲的笑容。 “‘您似乎越混越差了。’青年调笑道。 “‘我真没想到这就是你说的事业。’剑士面无表情地说,青年却笑容不减。 “‘您不用失望,因为这是我的本性,这就是我想做的事。’ “剑士不得不承认,他原本期待着能再次见到自己的徒弟,原本指望着自己的徒弟能兴致勃勃地同自己讲述十年来的经历,他甚至这次不知何时实现的重逢准备了许多说辞,但事至如今不论哪一句都不适合在这个场景下宣之于口。剑士准备离去,但青年叫住了他,回答了剑士的疑惑。 “‘您从一开始就犯下了致命的错误,您从未询问过我的出身,如果您在救我的那天出于防备地多问一句您就会知道——我不是商人的孩子、而是盗贼的孩子啊,老师。’说完,青年便挥剑抹向自己的脖子,在剑士面前自尽了。” “剑士后来怎样了……” “没人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剑士去往何处,更没有人知道剑士是如何度过的残生,唯一能确定的是,剑士的那套剑法再也没有于世人面前展现过,这个故事就以这般平淡的方式唐突地结束了。” “我无法理解……” “你指剑士为何始终不愿告诉少年自己的过往吗?” “我不能理解那个少年为什么不好奇剑士的过往。如果身边存在这样一个憧憬之人,想了解他、接近他才是理所应当的吧?如果是我,我一定会想方设法将老师的过去问个明白!”永琏说得铿锵果断,筱原和也不禁大笑起来,永琏不由得一阵害臊,“好吧,可能是我太单纯了……” 筱原和也收住笑意,那明睿的眼睛审视着永琏,“我无意取笑你,永琏君。我欣慰于这个寓言故事对你有所启发,将来也一定要保持这番‘问个明白’的决心哦。” “您是想让我找谁问个明白吗?” “谁坚持送你去季洲你便找谁问个明白。你不是故事里的少年,奈何有人仍是故事里的剑士啊。” 永琏又听不懂筱原和也的谜语了。 “说来,我想再确认一下。”筱原和也眼中的亮光锐利了不少,“你最近做过噩梦吗,永琏君?” “我——”正要脱口而出时,永琏突然想起那日朱祐辉的嘱托,他当即改口,“没、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筱原和也的视线仿佛能穿过灵魂似的。片刻后,他的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意,永琏忍不住猜测他或许识破了自己的谎言。所幸,此时门外响起了局促的脚步声。 “小绫回来了,辛苦了哦。” “爸爸骗人,藏书阁里根本找不到《幻景的核心》,我费了好大力气,连木地板都搬开了!” “真能干呀。不过没找到也没关系,永琏君已经不需要这本书了。” “爸爸和永琏玩得开心吗?” “当然了。” “嗯、嗯……” 靠在筱原和也肩头的绫叶观察着永琏的迟疑。 “爸爸是不是又对永琏讲奇怪的话了!” “我只是给永琏君讲了个故事而已呀……” “什么故事,我也要听!” “那爸爸就给小绫讲个古城寻宝的故事吧。” 此后的内容永琏没再听进去。不久后父亲回到了筱原宅邸,与筱原父女道别后永琏便跟着父亲回了家。《翠河古城调查笔记》被摊开放在床上,永琏心不在焉地往后翻了几页,书中写到翠河古城被卷入一场规模空前的战争,最后一位王亲自带领军士奋战数日古城仍迎来了湮灭的结局。永琏没再看下去,他心中乱作一团,仍想着筱原和也讲述的故事,仿佛那不是个单纯的故事,而是一段真实的历史,就像翠河古城般,不过是于尘埃之下埋藏太久才会让人觉得扑朔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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