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不!别一起啊!我是说——我还是睡客房好了!” “放心啦,祐辉很乐意的,我这就下楼和他说一声。” “可是——可是这太奇怪了吧!” “哪里奇怪了,你从前留宿不都和祐辉睡一起吗?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们家有你穿的睡衣!” 朱悠月直接拍板,唤来侍者带永琏去泡澡了。坐进泡澡池后永琏担心起自己今晚究竟能不能睡着,他左思右想许久,又故意磨磨蹭蹭,直到后侍者来敲门问是不是晕在了水池里。 起身之后就不得不回朱祐辉的房间。永琏去过不知道多少次,小时候他还常常在朱祐辉的床上蹦来跳去,可今天呢?他发现前往右侧走廊最里侧那间卧室的过程竟然如此艰难,单是看见门缝透出的灯光都足以让他忐忑不安。永琏停在门前,深呼吸三次,终于鼓足勇气将其推开。 台灯亮着,朱祐辉却不在。他的房间和从前一样,整洁雅致,又太过精简。桌台、抽屉柜甚至是写字桌上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品,书架上留出了将近一半的空档,留声机下的框篮里只有七八十年前的老唱片,看上去与一间客房无异。永琏迟疑片刻,小心坐至床沿。暖气装置开着,房间内的温度很舒适,可能是刚泡完澡的缘故,永琏坐下后反倒觉得更热了,看见床头柜上放着本书便下意识地取来。 《翠河古城考察笔记》,查涅尔夫·佩特瑞著。永琏听说过这位加梅里亚的考古学家,他因十六年前在卢森洲的迦文莱大沙漠发现翠河古城而名声大振。于是永琏粗略地翻看起来,前三章讲述了佩特瑞发现翠河古城的经过,剩下的内容详细陈说了他在前五次考察中的收获。佩特瑞不似古典学者,他的语言平易近人,即便永琏对古代历史的了解程度仅限于课本、对殷莱文这种古文字更是知之甚少,也能顺畅地理解书中的内容,永琏渐渐放慢了阅读速度。 “躺上床看吧。” 永琏噌地站起。朱祐辉的声音悄悄地在身后响起,他倚靠着床屏,离永琏原本所坐的位置至少有一臂长,永琏竟然连他什么时候回到的房间都没注意到。 朱祐辉平静地看着永琏,双手很自然地交叉着,呈现出睡前应有的倦懒,反倒衬得永琏格外慌张。 “你——一声不吭的吓死人了!” 事实上,他没有受到太大的惊吓。但如果不说这样一句话,更是不知此情此景该如何是好了。 “是我不好,你先躺上来吧。”朱祐辉将永琏这头的被子掀开,见此情形后者只好照做。 永琏坐上床,装作十分想读佩特瑞的书似的,掩上被子便急迫地再翻开。只要不直视朱祐辉就行——永琏反复告诉自己。 “你对这本书很感兴趣吗?”朱祐辉问。 “写得是挺有意思,像游记一样,不过我更想知道这个翠河古城是怎么一回事。佩特瑞认为这座古城是因为一场惨烈的战争才消亡的。” “所以你很想知道那场战争的起因与缘由?” “不,我更想知道战争爆发前的翠河古城是什么样。” 永琏往后又翻了三四页。 “你看完了吗?” “看完了。” “那能不能借给我?” “你明天带回去吧。” 语罢,朱祐辉又没说话了。永琏不确定他是不是特意为自己留出这段专心看书的安静,或许他正注视着自己——想到这点脖子便又开始发热。永琏赶紧打住这一念头,努力阅读书上的文字。他将同一个段落重复读了四遍,才读明白佩特瑞是在十七年前的新年决定动身深入迦文莱大沙漠北部寻找古城所在地。 “说起来你为什么要学古代史?”永琏唐突地问。 “嗯……”朱祐辉若有所思,“只是觉得历史要容易些而已。” “比剑术还容易?” “许多时候的确是。” “佩特瑞写他第二次去翠河古城时被一场沙尘暴困了五天。” “像佩特瑞先生这般愿为学术奋不顾身的人是极少的。” “那你是想当个坐在研究室里的学者?和你也不搭啊。” “你觉得我适合成为哪种人?” “要不……一个足迹遍布白迦大陆的旅行者?” “那岂不是和我三哥一样了。” “我指的是像冒险故事中的世外高人那样,比如说一个剑士,走南闯北行侠仗义却隐姓埋名,不会被任何事牵连,随心而行、随心而去。要是哪天想回家了,就潇洒痛快地回深山老林中的小木屋,每天练练剑、看看书、再摆弄摆弄草药园子之类的。” 朱祐辉听完愉快地笑起来,什么都没说。 直到他的笑声淡去,永琏再问:“青殿是什么?佩特瑞说他发现了疑似宫殿的建筑遗址,可能与残存的石碑记录中的青殿一词对得上。” “是座宫殿的代称,后面有一张翠河古城的布局分析图。” “后面哪儿?” 于是朱祐辉直起身,坐到永琏身旁。书摊开着,他便伸出手向后翻动书页,睡衣袖口那层柔软的布料从永琏的手背扫过。永琏拼命压制着呼吸,书被翻了几十页,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看书中的内容,而是一直盯着朱祐辉的手。指节分明,却没有太过突出,看上去修长匀称。 “就是这张图。”朱祐辉的声音将永琏的注意力引回书中,他指着一张占据整页的平面简图,“你看,这是上殿,属于翠河古城曾经的王,主要用于处理政务、面见属官、召会使者,在建筑群中占据的面积最宽广。青殿在上殿的东南侧——这里。” “所以青殿是王位继承人的代称?” “对。同理,上殿也是王的代称。” “上殿以北的昴殿是什么?” “供奉神明、举行祭祀的圣所。” “那岂不是神明也可以被称作昴殿?” “神明是独有的称呼。” “昴殿的北面……是花园?” “嗯,那时迦文莱大沙漠气候相对宜人,花园中甚至培育着种类稀有的草木,城中还有密集的河道——佩特瑞先生如此分析。” 永琏听着解释,不自觉地看向朱祐辉。台灯的橙黄色光芒映亮了双眸,使其看上去像凝滞的柔软流金。朱祐辉的嘴唇还在动着,永琏不禁希望它能静止,他就能更容易地贴上去,能更直接地感受到那片薄薄的温度,或者还有一种微凉的湿润。永琏理所应当地没再听进去朱祐辉说的话,只顾追寻着那温存的淡金色,直到其中多了自己的倒影。摊开的书页上,朱祐辉的手心几乎覆着永琏的手背,他们坐得很近,肩抵着肩。永琏朦朦胧胧地想起,那日旧夜的烟火升起时他们也如此时这般无言地凝视着彼此。不,比那时还要近,近到足以忘记眨眼和呼吸,近到心口那股愚蠢的冲动和期许还在加速膨胀。他的眼睛里似乎也存有某种隐隐绰绰的炽热之物,永琏努力寻觅着它,形状渐渐清晰了,自己也不禁心旷神飞、不觉醺醉。过了半晌,又或许是过了许久,朱祐辉先醒了,向后坐直,一下便远了,眼中的色彩骤然熄灭。 他清清嗓子道:“永琏,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认真回答我。” “什么?”永琏心不在焉地应着。 一阵漫长的沉默,永琏没等到后文。朱祐辉垂下头,将书从永琏手里抽走。 “还是先睡觉吧,明天再说。”他别过头,将书放回床头柜上。 永琏一头雾水,“说话别只说一半啊。” “是很重要的话题,没必要现在谈。” “你都说很重要了我怎么睡得着?” “那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睡着呢?” 朱祐辉侧着脸,不论是神情还是语气都不像打趣,反倒像锐利的审视。永琏顿地生出几分恼火,便一言不发地躺下,盖过被子、转过身去。台灯灭了,永琏瞪着黑黝黝的房间心中那团火迟迟未被压下去,他紧攥着被子,朝床沿一侧缓缓挪动,尽可能远离背后那团热源。 “你靠近来一点吧。”他听到朱祐辉说。 “我这有空档。”永琏不服输地说。 “有多宽?” “反正不会掉下去。” “就是因为你以前掉下去过我才担心。” 永琏懒得再说话了,今晚他们也没有道晚安。睡着之前他仍然后悔于自己没有顺应那股冲动。 就算永琏真的没头没脑地做出荒唐的行为,朱祐辉也不会为此生气的吧,毕竟他从前许诺过——永琏带着几分怨恨地想着。他真希望能回到十分钟之前,哪怕只是能让那段对视的时间再延长些。许久之后,他才吐出口气,闭上眼。 此夜不知长短。 永琏做了一个梦——可能不是梦,是一段离奇的体验。 那是一个无止境的纯色空间,莽莽的灰白没有让人感到落寞,反倒让人无助且惶恐。偌大的领域不见天空,亦不见大地,听不见声响,感知不到温度,唯有永琏一人伫立于此处。他迈出第一步,迷茫地往他以为是前方的方向走去。他感到一种紧迫,仿佛有一只大而有力的手掐着他的心脏,他胆战心惊地回头。 空无一人,又像是嘶鸣的千军万马,他慌张地跑起来了,后来有人挡在他身后,那个人的身影熟悉又让人眷恋,可他没有停下脚步。最后,他无路可去。 一道大门,又可以说是一道高墙。比任何事物都要洁白,比任何存在都要恢宏,无止尽地向上方延伸。它既虚妄又真切,既质朴又高贵,既空洞又充实,既阴邪又圣洁。那不是认知里可能存在的东西。在它面前,永琏微小得如同一只无权无势、只该保持缄默的蝼蚁。而某个诡谲的声音、某个荒诞的意识在滋滋作响—— “尊敬的,程序内部的候补者。” 大约是在唤他。 “请将眼前的门扉推开。” 永琏不愿这么做,可他的手臂和躯体背叛了他的意志。他抬起右手,向前探去。 “这是你的使命、你的权限。” 不能这么做——永琏一遍遍地告诫着自己,不只是因为他猜测门扉的背后封锁着一个可怖的存在。 “是吗。” 那个声音仿佛在感叹,甚至还夹杂着极其细微的沮丧,却让永琏不禁心生怜悯,试图顺从它的指示。 “但终有一日,你不得不将其推开,进入——” 或许未来的确将入这个声音所言。既然那样的命运势必到来,何不此时就踏足其中?难道就不好奇吗,眼前这扇奇妙的大门拥有怎样的触感? 不,不对。 不能这么想,不能去探知它。至少此时不能。 他不能一个人进去,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完成。 “永琏……” 该醒来了。 “永琏——” 该回到现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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