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暂时没有做过这样的梦……”永琏只好说。 “那便好,那便好。” 绫叶拉了拉父亲的衣袖,“该回去了,爸爸,永琏还有别的事要忙。” “原来我占据永琏君的时间了,真不好意思。” “没有,不是太要紧的事。” “那改天见,永琏!”绫叶率先道别说,握住父亲的手。 “晚安,祝你今夜有个好梦。” 男人微微欠身,随后牵着绫叶,转身走过新莺桥。永琏看着纸灯笼的淡青色光芒在竹林中远去,略为疲惫地叹出一声气。 雪越下越大,灌木丛很快被一层积雪覆盖,大风肆意玩弄着脆弱无力的光秃树枝,永琏连连后悔没有戴上围巾出门。他缩着脖子,把双手揣进衣兜里,几乎是半跑着下山,然而这也没有让他的身体暖和多少。一路上只见了两三个过路人,谁也不愿在如此寒冷的冬夜在室外久呆。 十多分钟后,当他走完最后一段登山步道,终于看到白鸰街那一栋栋熟悉的木屋与亲切的灯光,他渐渐放慢了步子,一边眺望着远处青鹊桥上像玻璃珠般滚动而过的光点,思考起回家后的安排。 作业还差两篇课题难解的论文,或许他应该草拟个大纲。不过,这是周五的夜晚,他也不必如此迫切,大可打开收音机听着音乐节目整理结界模具。永琏曾经管父亲要了好几个无法启动的小型结界,闲得无聊时永琏就会用简易工具将其展开,当作益智玩具似的尝试修补其中的漏洞。诚然,几个模具因此报废,所幸父母没有责怪他的拙劣手艺和从房间传出的声声爆响。 ——算了,还是抓紧时间写作业吧。 永琏吐出一口气,那缕白雾转瞬间就被搅得支离破碎。 又一轮大风刮起了,从白鸰街的坡下朝曙山方向猛扑而来,像是夹杂着坚硬锐利的冰棱朝脸上甩,冻得人睁不开眼。寒意迅速钻进棉衣和裤管的每处缝隙,永琏不住地打寒战。待这阵风总算过境,他感到自己的脸都有些麻木。 雪更大、更密,西来家的云霙树的枝头已经挂满了冰花,仿佛这棵树生来便是如此洁白剔透,绒毛似的霜碎晶莹生辉,高傲地吸引着每一位过路人的注意。它大致是寒冽的雪夜里唯一能提供几分宽慰的存在,正因如此,永琏才不喜欢这个万物皆会埋于皓白的季节。 “……要是冬天能直接跳过就好了。”永琏嘟囔着。 然而风已经止息,没有吹散他的抱怨。 同样,也没有卷走那个近在咫尺的回应。 “若没有冬天,还会有人期待春天的到来吗?” 云霙树歪斜的树冠下矗立着一道影子,比永琏更高,也更匀称,好像杂志画报上的剪影。他明明身着黑色的风衣,却仿佛能将整个冬夜都点亮,连同样远道而来且银辉熠熠的云霙树都不再引人注目了。 是他了。那个永琏从下午就在等待的人。 他凝眸侧视着永琏,静静微笑地等待着后者走近。手提行李箱的底部蹭上了些灰,长风衣的衣角多了几条褶皱,显然是一位归来者。 永琏不知道他在这里等了多久,但很清楚他正等待着自己。 永琏原本想抱怨两句,可抬头却见他的红发、他的围巾以及他的双肩已积上了一层薄薄的雪,关切的话便已经自然而然地涌至嘴边了。
第2章 冬夜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热气猛地升腾而起,永琏向后躲了躲,将烧水壶放回灶台上。母亲斜靠着客厅入口的木拉门,某位著名歌手的婉转歌声从里屋飘至厨房。 “碰到绫叶她爸来新莺桥接她。” “那你有没有和筱原先生问好?” “当然有了——”永琏拖长语调回道,将茶壶提到水池再滤了一遍汤。 “现在雪下得挺大的吧。” “嗯,我回来时看到寺里那排灯笼没灭,父亲估计还有一阵才会回来。” 母亲点点头,永琏从橱柜里取出一只瓷杯放在水龙头下冲洗。 “少喝点,这种茶喝多了不容易睡。” “知道——” 脚步声远去,再听见一道轻轻的关门声,永琏这才打开橱柜再取出一只杯子。他端起托盘,小心翼翼地离开厨房再上楼,又不免担心母亲突然再叫住自己发难。门留了道缝,永琏侧身用肩和胳膊将其推开,他刚踏进屋,就听见了询问。 “要我帮忙吗?” 先前绫叶所坐的那张软垫上此刻正坐着另外一人。 “你坐那儿就行。”永琏不假思索地应道。 哪怕是本该司空见惯的颜色,但或许是自己房间的陈设以浅色为主,永琏才会下意识地多看了眼他那如一簇火耀眼的红发。 这位来客已经脱下风衣、放下手提箱,就像是顺带着卸下了一切的倦乏。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永琏将屋门合上后走到方桌前,提其拣开略显碍事的书和稿纸,等着永琏放下托盘。只不过他那紧跟不放的眼神实在让人在意得紧。 “你是想说什么吗?” “这个不是你自己写的吧?” 他笑着扬了扬手里那份稿纸,永琏立即将其抽回来。 原来是绫叶帮忙画的松叶蕨生活史。 “怎么看出来的?” 永琏再将其拿笔记本压好,再给自己倒了杯茶。 “世界上的有一部分人认为能从书写习惯中推断出笔者的一部分品性,于是归纳出了笔迹学这门学科——” “打住,这话我已经听过类似的了。” “虽然我没有深入研究过,但拿这份说的话……”他再度拿起稿纸一本正经地观察了片刻,再笑道,“字体精工秀雅,刚柔并济,美中不足的是过于追求端正的形体而缺少几分应有的锐气。” “你讲起话来这么会故弄玄虚不去给人算命真是屈才。”永琏撇着嘴说道。 “今天最后一堂课是古尤达语,我只是稍微模仿了一下那位教授有趣的口吻。”他轻笑了两声,“所以我说对了吗?” “画这张图的家伙还打包票说绝对不会被人认出来呢。” “看得出来这位模仿者相当用心,但既然我猜对了,能告诉我是谁帮你完成的吗?” “绫叶。”永琏谨慎地啜着茶,茶水刚入口时又烫又苦,“就是筱原和也先生的女儿。” 来客靠着床缘若有所思,“说起来……你父亲身为紫荇潭星见寺的司铎,与那位著名的凝能学者交好算是情理之中。” “你爸应该也认识筱原先生吧,好歹做了这么多年的议员。” 来客没有立即应答,似乎是在回忆什么要事似的沉默了数秒,“其实父亲曾经带我拜访过筱原和也,就在他参加议长选举的前几周。” “你和筱原先生说过话啦?”永琏整理起桌上的书略显杂乱的书随口问道。 “没有,我没见过他,只是呆在前厅等待父亲同筱原和也先生谈完正事。”他淡淡地回道,“遗憾的是没见过你说的这位筱原家的小姐,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与她认识已久?” “是啊,我妈就像是把她看成干女儿一样,每次她要来都会准备好多零食,明明平时都不许我吃。”永琏一边整理着桌面一边说。 “这位筱原小姐是位怎样的人?” “可能说会道了,每次哪怕我不问她就会给我讲一大堆各种各样的事,书里的也好听别人说的也好——不是聒噪的意思。该安静的时候绫叶绝对不会多说一句,该说话的时候又绝对不会沉默冷场。虽然是筱原家,但比那些其他贵族大族的大小姐们有意思多了。” “原来如此,听上去你还挺喜欢她的。” “知书达理又充满活力,不管面对什么人都能展开笑容,确实是很讨人喜欢的性格——喂。”永琏把桌上的书按开本大小垒放整齐后猛地回过神来,“你究竟想说什么,朱祐辉?” 后者嘴角眉梢满怀笑意,却一言不发,这让永琏心里的某个角落生出一种无端的烦躁。 “你或许忽视了一点,当然也有可能是我没讲过,那就是绫叶比我还要小三岁。” “因此你将她视作妹妹?” “照你这逻辑,你比我大,我就得叫你哥吗?” 话刚说出口,永琏就忽然觉得杯中的茶水烫得简直难以饮下。 “你如果愿意,当然可以继续这样称呼我。”朱祐辉颇有几分认真地说,后者索性直接将茶杯放回桌面。 “你晚饭吃了吗,吃的什么?”永琏板着脸问,提起壶再倒了杯茶。 “莳苑南门的荞麦面,怎么了?” “我还以为你只吃了辣根和生姜拌的萝卜泥才会让嘴皮子这么难受,喝点茶润润怎么样?” 永琏将新倒好的茶递给朱祐辉。听出话语中的嘲讽,朱祐辉却没有恼怒,他接过茶杯,笑意更深了几分,“的确是我话多了,抱歉,永琏。” 这句回应反倒让永琏有些不自在,“我只是不希望你刚回来就聊这些——这些没劲的话题。” “你说得对,有些玩笑说得太多只会扫兴。我还带了样姑且算得上有趣的玩意。” 朱祐辉起身,走到放在房间门处的手提箱前,按开了牛皮箱上的金属搭扣,从其中捧出了四五本书腰都已磨损的厚书——这自然不算有趣。 “难道你也还剩了作业没写完?” “没办法,今天那位古尤达语教授的心情很不好啊。” 很快,朱祐辉回到方桌前,将黑色胶壳方盒抛给永琏,粘在封面的白纸条上写着“艾米瑞与瑞德拉瑟”。 “1952年,由艾默尔斯国家剧团排演。”朱祐辉坐下补充道,“被评价为近五十年来最经典的版本。” “你给我这个做什么?再说这个应该不好找吧?” “不难,无非是多花十分钟租借店最内侧的柜台前来回搜查几遍。上周你说这剧在全国很流行,我以为你很感兴趣,原来不是?” “我只是随口一说。”永琏小声道。 “没关系,反正我已经借回来了,去取幻映机吧。”朱祐辉终于端起茶杯饮了一小口。“对了。”他叫住右手已经搭上房门扶手的永琏,“如果双手还有空闲的话,再带些甜食回来。” “怎么,你饿了?” 朱祐辉看向杯中的茶水,“我只是觉得这种青茶味道偏苦,你可能喝不大惯。” “能不能别随意揣测别人的口味偏好。” “那……我确实有些饿了,还有多的甜甜圈吗——这么说可以吗?” “你今天真的好啰嗦啊。” 其实永琏并不反感这些无意义的玩笑。几乎每个周末的晚上朱祐辉会倚靠在床沿,慵懒地叙述着如何度过萨姆莱德的每日,亦或是面带微笑地听着永琏拖拖拉拉地抱怨学业生活。因此,永琏只是轻描淡写地抱怨一句,就像进房间前需要先敲门。
77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