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琏拧紧了墨水瓶,将绫叶帮忙画的松叶蕨图解放至书堆最上方,再用钢笔将其镇住。短暂的整理难以有效消除方桌上的杂乱,但想到反正也不会再有客人到访,他便从容地丢下摇摇欲坠的书堆下楼了。 这座舒适的二层小屋与白鸰街上绝大多数外观陈旧的木制民居不同,内部洋溢着明亮又柔和的光彩。墙上挂着几幅水彩风景画,边桌或转角随处可见蓊勃的绿植,地毯上织着传统纹样,沙发上整齐摆放着暖色的抱枕。 简明敞亮的客厅中唯一稍显突兀的无疑是布置在角落里的那面神龛。即便如此,不论是小小的神像还是神像前精致的银杯都一尘不染。 当永琏来到客厅时,母亲正在为绫叶盛汤。 “不用等星间叔叔吗?”绫叶不禁问道。 “我们先吃,现在又是月底又是年末的,寺里事多是常有的。”母亲回道,永琏坐到绫叶身旁时母亲又给他盛了一碗,“怎么样,这个鲈鱼汤?” “好好喝!”绫叶不假思索地应道,母亲顿时喜笑颜开。 “那一定要多喝点。还有这道也是特地给你做的,来——” “嗯!谢谢您!” 真挚的笑颜让永琏有些纳罕。他向来认为母亲的料理水平非常一般,虽说并非难以下咽,但也绝算不上极其美味的珍馐,同时他清楚,这些评价绝不能说出口。母亲关切地询问着绫叶最近的生活,永琏便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言不发地往自己的嘴里送菜。或许过了五分钟,他听见母亲向自己抛出了一个话题。 “对了,今天从学会回来的时候我碰见庆太了。好几年没见过他,没想到模样变化这么大。” “你在哪儿碰见他的?”永琏平淡地问,“青鹊桥对面的三明治店门口?” “哪儿的话!我刚走出学会大楼,他也才从书店里走出来呢。如果不是庆太主动招呼的我,我都没认出来。” “庆太是……” “对面西来家荡秋千摔下来的那个小胖,之前和你讲过。”永琏对绫叶说,母亲撇了撇嘴。 “人家现在一点儿也不胖,从前庆太常穿的那件大袄子起码能塞下两个现在的他。何况牙也补整齐了,看上去周正不少,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比你都还高。” 最后一句评价在永琏耳中不免有些刺耳。 “我知道,今年夏天我见过他,他还很自豪地和我分享他瘦身经验。” “他怎么半年内就瘦这么多的?” “虽然说了一大堆加强锻炼之类的话,但我觉得最大功劳还得是他爸找卢森来的草药师调配的药水。” “药水啊,那得有副作用吧?” “症状确实不适合在餐桌上描述。” “我听庆太说他们龙芝学业抓得很紧,今天之所以这么早放学是因为市结界监控中心派人组织检查。” “龙芝被市里特别照顾也是应该的嘛。” “这所术师学院很好吗?”绫叶又问。 “相比东雅是要好很多。”永琏咽下了嘴里的饭,“每年的毕业生中起码能出三四十个考得上首都的洛宛凝能学院,但除了升学班其他的学生都是被放养的状态。” “我听庆太那意思,他似乎很想去加梅里亚。” “他该不会是想考中央凝能学院吧?” “这就不知道了,我没深入打听,他说从今年暑假开始他爸爸就请了位名校退休的学者给他做辅导。你还记得小时候放暑假吗?那时庆太总是叫上你,还有其他家的孩子跑山上玩呢。” “我当然记得。” 升学、报考、初级术师考试净是些严肃得容易引发人焦虑的话题,最佳讨论地点应该是备齐参考资料的书房,而不是摆着丰盛菜肴的餐厅。 万幸,母亲没有就西来庆太的近况追问起永琏的打算。他听母亲说起今日下午与同事们整理学会的旧图书室时发现的五花八门且年代久远的杂物,听绫叶兴高采烈地聊着枳霞川边某个市中心方向的公园会在新年之夜举行烟花表演,然后母亲又补充说市里那座已施工两年的博览馆将在来年五月建成开业。永琏只是默默地听,他可没有太过漫长的计划,他只想把这个周末过好。 当她们聊完这些话题,晚餐也就结束了。吃完了水果,母亲也清理完了厨房,于是她招呼起永琏送绫叶回家。 夜晚比白天还要冷,风将庭院大门处的壁灯吹得忽明忽灭,西来家的仓库门更是被吹得响似轰雷。绫叶戴好手套,拉紧毛绒斗篷的领口带,拿起放在玄幻置物架上的纸灯笼。 “你要不也把围巾戴上?”帮绫叶系好围巾后,母亲看向永琏问。 “不用了,上山爬坡本来就容易热。” 永琏穿上外套,打开屋门。冷风顿时争先恐后地涌进玄关,他咬咬牙努力克制住缩脖子的动作。 “阿黛勒阿姨,那我就回去啦!” 母亲替绫叶理齐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慈爱地笑着,“路上小心点,改天再来玩哦。” 绫叶朝她挥挥手,转身提着灯笼跟永琏出门了。 寒冬的晚风在白鸰街上横冲直撞,空气更是仿佛凝结似的,毫不留情地朝脸上扑。西来家的云霙树已经覆上一层银白的霜,于夜色中闪烁着黯淡的光芒。绫叶紧跟在永琏身后,永琏将双手都藏进外套口袋里,然后转身向云霙树指向的那条岔道走去。 这是前往曙山的近道,他们已经走过无数次,唯一的缺点就是相比大道多了些难爬的台阶。曙山是位于市区以东沿南北连绵的群山的统称,它并不高耸险峻,却风景秀丽,有四处景点名列璃光十景。曙山南段育有大片的竹林,又被称作寝林。山中古迹众多,寺院名居、亭台庄园潜于林中,年幼时上山探险曾在某处杂草丛生的溪谷边发现损毁的石塔,亦曾在幽深绿荫中找到一座年久失修的老宅。如今,仍有许多古老的家族定居于曙山与寝林,四季都有市民游客上山采风。因此山间步道重新整修过,沿路竖着古色古香的木制路灯,相比之下绫叶的纸灯笼多少有些画蛇添足。 “因为不只是用来照明的,还很暖和。” 绫叶在永琏前方的五六级台阶上轻快地走着,一边向他解释道。 灯光照亮了上山的石板路,再稍远些就只剩下看不真切的漆黑树影。它们随着山风来回晃动,偶尔能从缝隙间瞥到更远处屋宅的灯影。 “永琏觉得冷吗?要不要我借给你?” “没事,我现在不冷。”永琏停下步子,深吸两口气稍作休息,然后又提起步子迈向下一段长台阶,没过一会儿便听见绫叶又叫嚷起来。 “哇——快看!” 绫叶停下脚步,伸手指着几朵从天空徐徐飘落的小小雪花。它们轻柔得就像是蒲公英的绒球一样,刚落入手心就融化殆尽。 “果然和爸爸说的一样,回家时就会下雪!” “算得可真准,这几年的初雪从没这么早过。” “不要小看我爸爸哦,他知道得可多了。” “这算什么话,筱原先生可是全大陆都有名的学者,我怎么会小看。” “先不说这些,我们该赶路了,快走呀,永琏!嘿——”绫叶小跑着向山上冲去。 “你这么着急干嘛。”永琏不得不加快步伐追上她。 “我没有急事呀,但是永琏不是要见朋友吗?”她一边跑一边说,率先踏上长坡道,“万一占了你的时间,让你的朋友等久了怎么办?” “那就让他等着呗,再说他又不一定今晚就回来。” “今天晚上这么冷,等太久的话脚都会被冻得迈不开的!” 绫叶领着永琏向长坡上方跑去,墨黑的发尾在浅白的光影与飘悠的雪花中上下飞扬。 长石阶通往半山腰,引出一道山间小河,一座长着青苔的石板桥,与一条窄窄的瀑布。一侧是潺潺流水与柳岸,一侧是冬夜小雪中星图般的璃光市万家灯火。绫叶走到观景台前,面对夜景气喘吁吁。 骤然兴起的寒风穿过常青林间,响起段段经久不息的回声,两人都被冻得倒吸了口气。永琏仰头看向山头,宽长的深黑阴翳的上方缀着一点淡红。 “爸爸!” 他听见绫叶在呼喊,转头便见后者蹦蹦跳跳地朝前跑去,灯笼高高地左右摇晃着。 原来新莺桥此岸的灯影下站着一个男人。他身披黑灰色的裘衣,体型偏瘦,双手插在长长的衣袖里,一动不动时看就像一盏挂着大衣的衣架。 绫叶一下就扑进他的怀里,他连忙扶住头上的软毡帽,张开双臂拥住绫叶。当他露出微笑时,仿佛顿时年轻了十岁。 “回来啦,今天玩得开不开心?” “嗯!我帮永琏检查作业了来着,阿黛勒阿姨今晚又做了好多菜。噢,爸爸买的甜甜圈都吃完了,我吃了两个,永琏也吃了两个!” “好吃的话下次再去玩时就多买几个吧。”男人笑眯眯地应着。 “下次可以换几种口味,永琏也想吃草莓味的,对吧!” 父女俩一齐看向永琏。 “我没那么想吃啦……”永琏走到两人面前,向男人行礼,“晚上好,筱原先生。” “不用这么客气的,你认识了绫叶多久,不就和我认识了多久吗?”男人温和地回道。 他是绫叶的父亲,那位大名甚至被写进教科书的古文字学者筱原和也。绫叶和他很像,同样墨黑的头发、青蓝的眼睛,永琏却没有底气长时间直视他。就像是隔了一层无形却深远的雾,永琏看不清他那友善的微笑之下究竟隐藏着何种渺小、幽暗且锐利的东西,却又仿佛被他看清了一切。 “嗯……您说得对,筱原先生。”永琏多此一举地抓了抓脑袋后的头发说道。 “永琏今晚特地送我回家呢,爸爸。”绫叶扬起脑袋对父亲说。 “真是麻烦你了啊,永琏君。明年就要从术师学院毕业了,如今光是处理学业都很辛苦吧?” “还好,能应付过来。” “平时休息得还好吗?” “还好,只不过作业多的时候要熬夜。” “到了周末就多补点觉吧。”他看着永琏,微微一笑,“要是压力太大做了噩梦的话你不妨和我说说,我或许能从凝能学的角度替你消除些烦恼。” 永琏回味了好几秒都听不出他指的是什么。 “哪种噩梦呀?”连绫叶都疑惑地提问。 “比如光怪陆离的风景。广阔且陌生,此前从未抵达过……”他放慢语调,沉下笑意,凝瞩不转,“却隐隐觉得,是沉默的故土、永眠的沼泽——” 他仿佛正寻觅着永琏灵魂深处某条细微的缝隙,那感觉让后者如芒刺背,然而—— “诸如塞希文亚的著名诗人利奥·卡麦尼斯在《再见》中所写那般。” 他干脆地结束了话题,再度洒落地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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