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大家都认为我们一家不幸,是啊,我们的确是不幸,就连一点温情最好都不要剩下了,他转身背过,全身都在痛,这种痛留在骨髓某处,在很多个夜半惊作。 回去的飞机上,隔壁座位的金发男士打倒了橙汁,林宜青的包没能幸免,对面连连道歉,且提议要做赔偿,林宜青抬手拒绝,只是抽出钱包擦干净,打开看了眼,幸好里面没被浸湿。 金发先生说你是S校的学生吗,林宜青说是的,他说自己是那里的助教,笑起来倒是很健谈。只是林宜青看钱包开始出神,无论哪种言语都进不了他的耳朵。 夹层里的是你爱人的照片吗?对面微笑着问。 林宜青抬起那双冰凉的眼睛,说我才参加了葬礼。 我很抱歉听到这个。 对啊,那是我的爱人。林宜青突然转回上一个问题,并且眼睛闪过狡黠的一道光,一瞬间像是躲过狩猎的野兽。 不过我们没能在一起。 金发男人被那转瞬即逝的抬眼电住,嗓音温和地说直白的宽慰:现实总有很多遗憾,你一定很爱他,才会把他放在钱包里。 下一秒林宜青做出一个美国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装腔作势的笑容,说对不起刚刚只是一个谎言,那不是我的爱人,那是我哥,他笑得很夸张,你知道在美国乱伦是要坐牢的吧。 美国人先是一愣,又开始道歉,说是这样的吗,对不起,我弄错了。 是,是,林宜青把这个反应全收进自己眼里,弯着的眼睛已经没有任何笑意,他太擅长用言语的鞭子抽打别人的真心,他说,没关系因为很多人都搞错过。 包括我们自己。他想着,因为上一次参加葬礼,是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 十多年前的林宜青在小公寓里收拾行李搬家,在打包中他想,或许二哥是可以爱我的,我向他解释,我告诉他我以前说的都不是真心话,他会不会相信呢,会不会爱我一点呢,我可以做一个好弟弟的,我可以吗? 可一个电话把他惊醒,苏小纭说,有要紧事儿,宝贝这得需要你亲自来一趟。 他奶奶,准确说是林建业的妈,前天散步在小区楼下摔了一跤,抢救后去世了。 苏小纭本来不乐意管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只是林建业最近在常委开会,实在抽不出空只好让她代劳,她一来想,这么大一件事,林家留在本市的亲属总得来送一程,遂打电话让林屹言和林宜青都露面。 从外地才飞回来的苏小纭回家没睡几个钟头,换了黑色西服加长裙,往外环的殡仪馆赶去了。 一来就发现,林家亲戚站在殡仪馆的大厅高声说话,苏小纭拎包小跑到人群后,她一看,这穿绿衣服的中年女人正在拉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后面站着的黑衣服是她老公,一旁吊眼女人是她姐,这些人分别是林宜青的大姑,二姑,和二姑父,聚在一起,是因为二姑正大声怒斥对方是贼。 “我妈手上那么大一个翡翠镯子没了!来的时候都有,就是你们的人给偷走了!”二姑声如洪钟,殡仪馆大厅就和小礼堂一样,一声喊得整个堂子震响,“小十万的镯子,说没就没,路上掉了你觉得可能吗?” 殡仪馆工作人员也是个年轻的,刚刚好生解释了一通,发现家属根本不理睬,声量也大起来:“我们绝不可能拿东西,请不要在这里无理取闹!” “那镯子还能长翅膀飞了啊!我妈从来不把镯子取下来,来的时候绝对有!” “你们不信就报警,让警察来给你说!” 二姑更大的声音亮起嗓子:“报警就报警,谁怕谁啊!你还横起来了,好啊让警察来抓到底谁偷了我妈的镯子!” 苏小纭一看这个场景,脚底一扭,就闪身到一边不作围观,反正她一个外人这镯子再怎么也分不到她头上,往外头赶紧走了两步,抬头再一看,林宜青来了。 她一把拉过林宜青到一边,觑着那边扭成一团的人,说你露脸表示一下就行了,这什么地方全是烧的灰味别把你脸都弄脏了,闻着也不好,差不多走了。 林宜青说再等会吧。 警察还没来,林屹言人到了,二姑一拍大腿开始嚎,来一个人就要给她长志气,一看这边来了个高个子,抓起人就推到跟前大喊:“来来来侄子你看正好,你奶奶的镯子被偷了啊!” 林屹言被推搡了几步,像根木头一样,没一点人气地立在中间,和气得满脸红的工作人员相隔。 他此刻脑袋里什么都没有,连眼睛都不转一下,全当周遭是猴子在叫,二姑是做保险的,女儿在国外读大学,四十五的时候和老公闹离婚,之后谈了好几个才找了现在这个姑爷,大姑嫁了个香港人,据说香港人最近带回个私生子分财产,她气不过回老家冷战。大姑此刻站在旁边冷笑,一贯认为这个妹没有轻重,就和那不成事的妹夫一样。 工作人员报警后,突然二姑父从角落走到人前,二话不说,掏出个绿镯子,觍着脸,语气颇有些警惕,“这不在这儿呢,就别叫人家警察来了。” 二姑脸一下白了,那工作人员一看,脸色从红变白,仿佛能从头上烧出一缕烟,话都烧没了,也没有任何想要继续争辩的动作。 大姑这几年闹离婚,心性和态度已经长在脸上里,她抱起手瞥了眼妹妹这个二婚丈夫,又将眼睛移回一旁眼睛气歪的女人身上,以一个可悲的摇头语带讥诮地说,“呵,原来是这么回事。” 二姑伸手搡了男人一把,大声骂起脏话,跌了两步的男人缩起脖子阴惨惨地噤声了。 苏小纭这时候才从角落凑上来,当作什么没发生一样地开口:“老人家差不多该去做仪容整理了。” 几人互相看了几眼,都没动。 苏小纭只好当这个好人,心里早就翻了十万八千个白眼,可还是把这烂摊子全揉进一团和气的假笑里,压下眉头上前对工作人员柔声解释:“真不好意思啊,给你们添麻烦了。” 工作人员已换成处变不惊的冷脸,大厅里什么离奇事都能见到,公事公办开始给离世者家属签字走流程。 林屹言来碰一鼻子灰,只好继续保持木头人状态随人办事。 一说到流程,葬礼又因为规模和出资的事争起来,大姑直说等建民建新全都到齐了再说,二姑则强调一定得隆重,开始念叨起老母和爹分家后这些年的不容易,每声泪俱下地追忆一次,大姑就冷笑两下,如此闹得几个人脸上都不好看,郁结在心,对死了老母亲这件事还来不及悲伤,手足间互相的炮仗打得你来我往。 而真正的外人,苏小纭在大厅门口翻出手机打电话,皱眉交代那边,“好好我这里还在处理,没什么大事小胡你先看着办吧,诶,二姐,你们去哪,诶呀别动手别动手,小胡我先给你挂了,公司的事我回来再说!” 葬礼最后办得简洁,林建业大概听闻发生了什么荒唐事,来的时候冷脸把人都训了下,一家人又将笑脸装回脸上。 家中连轴转几天,人人脸上都出现疲态,林建业好不容易回别墅,进了卧室便说休息,有什么事再叫他。 林宜青在客厅分好吊客的名薄,看完一个个陌生的亲戚名字,已经昏得揉眼睛,抬头时,见林屹言手握一把尖刀,刀尖在空中转了两圈,往卧室走。 林宜青头脑一下发白,几步冲上前去,可是林屹言已经打开门了,手背后的刀抬起,亮出一道雪白的光。 在一刹那,林宜青伸出手去截,刀没落下,而是穿过了自己的手掌,门后是一片空白。 林宜青尖叫着从梦中醒来,陌生的天花板悬在头顶,他不认识这个地方,这里不是他家,也不是林屹言的出租屋,恐惧骤然扼住呼吸,他猛然缩进床角,捂住脑袋叫起来。 “怎么了!”砰地卧室门打开,林屹言闯进来,他袖口挽起一截,手上的工具刀都没放下,听见传来一声惨叫,眼见弟弟脸色惨白地缩在床边。 “是不是做噩梦了?”林屹言刚靠近,林宜青就抬起惊魂未定的眼睛,伸手啪地一推他的右手。 林屹言一愣,手上的美工刀一松,掉在了地上。 林宜青盯着那刀愣了好几秒,逐渐回过神来,这是现实,记忆像泉一样慢慢涌入因恐惧而停转的大脑,他在学校周围新租的公寓,林屹言今天是来帮他搬行李的。 林屹言手撑在床边,沉默着一会,将刀从脚边踢走。 他没有再靠近林宜青。 “很怕我拿刀吧?” 他只是看着,林宜青条件反射一般开始怔怔摇头,更像是受了威胁的模样,那个摇头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上次你在客厅拦我拿刀,吓坏了吧。” 林屹言语气很轻,他刚刚正在客厅拆纸箱,因为奶奶的葬礼和亲戚掰扯了几天,一家人都很累,林宜青整整一天眼睛睁不太开,但搬行李的时候还挺开心的,一直蹭在他身边小声念叨,等搬完东西要去楼下的冰淇淋店请他吃甜筒,要一个草莓的,再要一个巧克力的,他觉得弟弟像个欢快的小鸟,和任何年轻的大学生一样馋嘴,一样喜欢新鲜事物。 他都快忘了林宜青其实是个经常生病,经常失眠,永远忧郁的弟弟。 林屹言看了下地下的刀,说,”我一会把衣架装好就回去了。” 他正准备离开,手臂又被拉住了。 林宜青的眼泪不断落下,林屹言想伸手去给他擦,又收回去了。 “对不起,我不是想哭的,可是。” 林屹言心里叹气,又坐回床边,准备等林宜青哭过这阵。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林宜青一直说。 “你为什么要对不起?”林屹言皱眉,“你看着我。” 林宜青抬起眼睛,瞳孔里恐惧已经消散无踪,空落落地望出来。 “我不会用刀伤害任何人,更不可能是你,那天把你吓坏了,但也幸好是你拦住了。” “为什么呢?” 林宜青的眼睛完全被泪浸湿,他本不想问出这句话,可是还是止不住问了出来, 为什么呢,你为什么恨父亲,为什么恨他,是不是也一样恨我,可是为什么还会对我好,还会陪在柜子前安慰我,一次又一次地找到我。 林屹言沉默了一会,平静地说:“我只是厌烦了做林建业的儿子。” 他又沉默了良久,看向林宜青,“很多个瞬间,很多个时刻。” “我六岁的时候在学校和人打架,把眼睛摔伤了,我妈担心我再打架,有段时间没让我再去上学,在三楼每天练琴,练得差不多了我报名了一个钢琴比赛,那天是下午,我拿了那场比赛的冠军,但直到落幕都没看到他们人。“ “那场交通事故被报道过,林建业采访时解释当时掉头是因为我妈说,她要给我买一个巧克力蛋糕当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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