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林宜青躲在楼梯拐角,看林屹言跪在客厅,头发垂下到眼睛,像一尊石像。 他爸下了最后通牒:你给我上线就行,考本市的警校,毕业了我再想办法。 刚刚经过高考放榜的人群,他却无比希望林屹言不会出现在那里。如果他哥落榜,就会立刻被送进市里的封闭式寄宿制复读学校,他至少一年看不到林屹言,当然林屹言最好一辈子都考不上,反复被关在学校里过一辈子,关到他神经衰弱,记忆丧失,记不清楚谁和他是兄弟,也记不起林宜青这个人。 晚上林宜青回到家,发现家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他走到客厅那张紫檀木大桌前,抚摸漂亮的木纹,手指在上面打转,心脏砰砰直跳,心想,是不是,是不是。 突然主卧的门推开,他妈正整理领口的丝巾:“宝贝儿你回来啦,你哥上线了,考得还挺好,先和你爸去玉芝兰定餐了,一会儿司机开车送我们去。” 听完那句,林宜青脑袋轰鸣,他记不得那晚上自己怎么坐在林屹言身旁一言不发地吃饭,拿出毕生的力气去演恭喜,看着林屹言和父亲喝酒敬酒,自己的母亲也红着脸鼓掌,什么话他都听不清,在包间中他混沌如一摊烂泥,他恍惚间只记住林屹言侧头靠过来和他耳语,说我都记着呢。 然后手放在他的大腿上轻轻拍了两下。 林宜青知道十六岁的自己已经完蛋了。 ---- 开头涉及强制行为描写
第2章 二零二三年,林宜青刚从美国回来,林屹言给他接风,开车从新修好的机场到市中心,路程有快两个小时,自上车后两人一直无言。 最后林宜青主动打破这道沉默:“你车上的那个挂件没了。” “小语很喜欢那个毛绒小狗,就摘下来送她了。” 林宜青深呼吸了一口。 “上回你不是相亲相得快结婚了吗?” 林屹言心想这准是他爸近年催婚心切而漏出的夸张说法,语气平常道:“早吹了,人家一大小姐,本来就不该相到我这种常年不回家的刑警,再说我这种职业有今天没明天的,指不定哪天有个三长两短,耽误不起人。” 车上又没了声,车载音响播放了一首悠扬的爵士管弦乐,乐声丝线般围绕在两人的沉默间。林宜青侧目车窗外,绕城高速立交桥上车流像一条长蛇,他觉得自己最好一直沉默,沉默了许多年突然开口便吓煞众人,比如突然要从美国调回来,他的导师和同事都觉得他疯了,他心想他早就疯了,至少从十六岁时就疯了。 林屹言平稳地转动方向盘,眼睛没有离开驾驶视野,却轻轻地说:“林宜青,不要哭。” …… 十六岁的林宜青很恐惧回家。 经过这个暑假他就会步入高三,那时候他成绩不错,他妈苏小纭却紧张地握紧他的手说:“宝贝啊,连你二哥都能考进警校,这小子三年不是都没怎么学吗?难道真是基因上的……诶哟宝贝,你可千万要考个好大学啊,千万要为妈妈争口气啊。” 林宜青听之头晕目眩,他二哥这三年怎么过的他一点也不关心,他只知道二哥打架斗殴,回家被爹抽鞭子,成绩单从来没见过,怎么都能突然学进去了? 苏小纭把高考这件事看得很重要,但又因为生意上的事没法走开,接连嘱咐他一定要认真学习,要是他考不好,岂不是证明了他随他妈一样脑子不够聪明。 而林宜青真正担心的是:十九岁林屹言从他枕头底下抽走的那张照片。 十九岁的林屹言则认为自己运气很背,就像叹气是他人生的注脚,他就像他大哥的实验对照组。 七岁的时候妈没了,也没见上最后一面,跪在灵堂整整一夜,待到天亮已经立不起来了,过了两年他爹带了个女人和小孩回来说这是他弟。他抬眼看了下,说你是私生子吧,两耳光啪啪落脸上后被爹拎出家门。他站在住宅的前院里,阳光从叶缝中打在他的脸上,一滴眼泪也没流下去。 提起林家兄弟时亲戚和邻居会说:林家兄弟,不得了。 林家老大老二,都长得一表人才,只是嘛,说到这里总会有个停顿,这个老二,和他大哥比还是差远了。 小时候林屹言最常听到的是:你这小孩,老调皮捣蛋,学学你大哥,人家就稳重得多。以至于一路长大到现在,林屹言名字后面总会跟着他大哥林屹立,哪怕他有处优点可称赞,都不免最后拐到他大哥头上,末了感慨一句大哥如何厉害云云。 林屹言高中时,林屹立已入伍多年,前两年在边防立了功,这几年进藏,一路升高的军衔颇更是被人津津乐道,而林屹言再被提起,则是摇头叹气,一个拳头比钢板还硬的不良少年。 林屹言认为,他大哥和他是两个人,壳子再像也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但他运气不好就在,他生在他大哥后面。 这次去打架运气照样很背,没想到这群人突然动刀子,握刀那人是生手,抖得厉害,抽出刀劈过来他闪身躲过,只有手臂和大腿被划了两下。 眼看那人还要捅,他眼疾手快反手将人手腕一折,朝另一个冲上来的人扔了过去,撞在一起的人似乎挨了一刀,痛得直叫。林屹言和这群人折腾到脚下的人东倒西歪趴在一起,他低头看顺着手臂滴下的血,扔下了句这是最后一次,不回头地离开了。 林屹言思来想去,不就晚生了十来年,读书也读得晚,他真是从头背到尾。至于那个私生子和后妈,自始至终就没给过他俩什么好脸色。 他捂着腿伤去附近的医院进行了简易的包扎,医生看他这副模样,说学生娃,打架可不好,你妈看到你这样得多生气。 林屹言哂笑一下,想说我没妈,又觉得没这个力气,省得人家用可怜的眼神关怀他,扭过头当没听见一样。 医生叹气,给他处理完伤口后满是忧虑地说:“你快回家吧。” 林屹言打完架一般刷个网吧或者去酒店洗澡,和他混的许子东最近被妈抓着集训去了,走出医院他又想起医生的话,那句你快回家让他觉得心口直发闷,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了几圈,脑海里浮动的记忆渐渐将他扯向一道童年熟悉的路线。 如果那个地方称得上家,林屹言想。 自己住的房子在市中心偏西地带,老式公园的一座天然湖泊后一排排独栋小别墅,绕河沿路铺满五彩碎石,拐进住宅区则是一路棕红兼青白大理石,房子是半西式装潢,闹中取静,住在这儿的人无一例外都和他爹一样名头不小。 林屹言浑浑噩噩走了一路,穿过公园时耳边青鸟啁啾,河风湿冷,衣服上血迹半干,抬头已在雕花喷漆铁门前,白墙黑顶的别墅静静矗立在跟前,临近内花园的厨房窗户透出一层暖光。 这还是他第一次打完架就回到家。 刚好到饭点,林屹言一进正厅大门,林宜青正坐在餐厅的紫檀木餐桌边,筷子还没拿起,看他进门满是惊愕。 林屹言平常几乎不回家吃晚饭,今天破天荒满身是血出现在客厅,保姆陈婶差点吓得晕过去,扶着厨房门框不敢靠近,林屹言只是瞥了一眼,说了句,“这不是我的血。”便径直走进卫生间。 林屹言打开水流,将头伸到水柱下,任由水流从发梢冲到脖颈,耳边只剩下水流声,他高速跳动的心脏渐渐趋向平缓。 真是要死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回来了。 林宜青从没见过林屹言这副模样出现在家里,幸好家里就只有他和保姆。他几乎是立刻上前稳住了想要打电话的陈婶,快步跟去了卫生间。 二哥打架的事情林宜青有所耳闻,但林屹言从来没有带着血回来过,他身上的伤几乎都清理干净了,可他今天浑身血气的模样,让林宜青想到新闻里播放的犯罪分子,林宜青太阳穴猛跳,莫非他二哥真的犯了什么事? 林宜青步子没声地贴着墙靠过去,从挂壁扯下一条毛巾轻轻擦拭林屹言手臂上半干的血迹。 “哥,你出什么事了吗?”林宜青的声音些许发抖。 林屹言闻言抬头,关掉水龙头直起身子转过来,水滴顺着睫毛和发梢不停地往下坠,黑色的眼睛也像浸了水,直直地看过来,像要林宜青整个人都吸进去。 林宜青被盯得一僵,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上中学以来,叫林屹言哥的次数屈指可数,若不是遇到社交场合,两人私下仅点头或直呼其名,他现在冲过来关心实在有些诡异。 林屹言挑起一边眉毛,林宜青支吾道:“我就是想来看看你怎么样……你好像流了很多血……” 话还没说完,林宜青身上像是被烫了一下,“滚。”林屹言边说边伸手拨开他,走了出去。 林宜青顿时后悔,他捏着自己刚刚被拍过的手臂,林屹言手掌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那上面,他心叹道自己在多管什么闲事。 回到餐厅后林宜青安慰了惊魂未定的陈婶,劝道他哥只是一点皮外伤,身体没什么大碍,就是一件小事,也不用让他爹妈知道,省得他们操心。 接下来的几日,林屹言开始准点回家吃完饭,吃完就自己房间,晚上又准时去补课。 林宜青虽心生疑惑,但在餐桌上一直当听话的哑巴,他认为自己也算帮林屹言瞒住了一次打架,他不至于找自己麻烦,也每天准点回学校上晚自习。 就这样持续半个月,不巧年级组织部开展团员教育讲座,林宜青因为字写得好看,被留下来布置学校礼堂的黑板报,他先是给陈婶打了个电话,通知今晚不回家吃饭了,回到家天差不多全黑了,餐桌上留着菜,林屹言人不在客厅,按理说应该去补习了。 林宜青望着空荡荡的一楼,突然生出一阵怪异的不安,他轻手轻脚地走上楼梯,二楼也静悄悄的,他二哥的卧室门开着,人不在里面。 林宜青轻轻呼出一口气,下楼又回到餐桌,刚刚坐下,林宜青突然后背发凉,在这安静中他像是预知了什么异样,立刻上楼跑向自己的卧室,他卧室的门关着,猛地一打开,就见一个人坐在他的床边,手里捏着一张照片。 听到声响,卧室里的林屹言抬头,没什么表情地看过来。 林宜青一脸煞白地站在门口,手在门把上攥得指骨发白。 “你在我房间里干什么?” 林屹言笑了一下,那笑好像很疲惫。 他站起来随意地将手中的东西一扔,如同走出自己的房间,什么话也没说从林宜青面前走过去。 林宜青想叫住他,可自己不仅什么表情都做不到,身子也挪不动一步,从看到林屹言那一刻他便大脑一片空白,有一个瞬间他想冲上去掐住林屹言的脖子,但等他重新找到自己混乱的呼吸时,林屹言的脚步声已经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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