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清清嗓子,认真起来:“是风平浪静的海面,和一只漂泊在海上的,很小的……应该是救生船,和大海相比它显得格外渺小。” 苏温言放大了画面局部。 男生继续说:“船上有五个人,一个中年男人,表情悲戚,他手里拿着一条……嗯,项链?看起来像是女士项链。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她温柔地注视着怀里的婴孩,面容……呃,恬淡?还是悲伤?” 男生说着露出疑惑的神情,有些不自信自己的判断了,苏温言点了点头,鼓励他继续说:“还有呢?” “一个老人,忧愁又绝望地望着海面,或许在想‘救援也许不会来了’;一个少年,衣不蔽体,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他似乎想向旁边的人寻求帮助,可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没人理他。” “很好,”苏温言示意他坐下,“你的直觉非常准确,说的八九不离十——那么我想请问各位同学,从他刚才的描述中,有谁发现了这幅画的矛盾之处?” 这次举手的人更多了,一个女生道:“老师,你说这幅画叫‘风浪中的幸存者’,但这画上没有风浪啊,应该叫‘风浪过后的幸存者’才对吧?” 另一个女生补充:“这描绘的应该是一次海难过后的场景,救生船上的人们面容憔悴,疲惫不堪,可能已经在海上漂泊了很久。” “而且这些人脸上根本看不到任何劫后余生的喜悦,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获救了没,这幅画到底为什么要叫‘幸存者’,好奇怪啊。” “风浪平息的海面,象征风暴已过的阳光,和这些幸存者麻木悲伤的神情,对比实在强烈。” 学生们七嘴八舌,热烈地讨论起来,过了一会儿,苏温言示意他们安静。 他将ppt再翻过一页,这次打出了这幅画作的作品介绍和创作背景:“你们说的都非常准确,这幅画所描绘的,是一次发生在欧洲历史上的真实的海难。”
第35章 “厄尔庇斯号轮船在海上航行时遭遇风暴,由于船长决策失误而不幸在风浪中倾覆,乘客和船员乘坐救生艇逃跑,但因为风浪太大,前来救援的船只迟迟无法抵达,无数人在绝望中被大海吞没,最终,船上两百余名乘客仅有五人幸存。 “画家柯列是其中之一,海难发生时,人们仓皇逃生,他和他的家人在人群中失散,小小的救生艇敌不过海面上呼啸的风浪,只有柯列所乘的这一艘侥幸逃生,在海面上漂泊了三十二个小时,终于等到风浪停歇,被救援船打捞上岸。” 苏温言清澈的嗓音响彻在阶梯教室里,平静诉说着这场来自数十年前的惨烈海难。 “老师,您说这场海难中有五个人幸存,可这画上……”一个男生疑惑地问,“只有四个人吧?女人怀里的孩子,好像已经死了。” 画面再次放大,女人抱着的婴孩肤色惨白,双目紧闭,已然没了气息。 “没错,”苏温言向男生投去赞许的目光,“妇人紧紧抱着她的孩子,哪怕那已经是一具尸体,她还和平常一样,拍着孩子的肩膀哄他睡觉,嘴里轻喃着摇篮曲,或许在她心中,她是否获救已经不重要,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孩子只是睡着了,属于一个母亲的温柔盖过了她眼里的悲伤。” 教室里陷入一片安静,只剩手杖点在地面的轻响,苏温言移动画面:“男人手里的项链是女士项链,意味着他刚刚在海难中失去了他的妻子,男人表情悲戚,神色木然,丧妻之痛让他无暇关心救援船有没有来。 “和父母失散的少年,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孤儿,还在向身边的大人寻求帮助;孤身一人的老人,混浊的眼球里只有绝望。 “这幅画中唯一缺少的人是画家自己,在海难当中,柯列失去了他的家人,妻子、父亲、儿子……死里逃生后,他创作出了这幅《风浪中的幸存者》,这也是四十三岁的柯列人生中最后一幅画。 “三个月后,柯列在家中自杀。” 教室里一片哗然。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自杀?是受不了打击吗?” “好不容易幸存下来,怎么可以自杀啊……” 苏温言没有理会学生们的议论,继续道:“在把自己关在家中,闷头创作的那段时间里,柯列每一天都在问自己——为什么活下来的偏偏是我? “我的父亲,操劳一生,本该颐养天年;我的妻子,生育之辛,养育之苦,最该享受回报;我的孩子年岁尚小,还没来得及看到大洋彼岸的世界——他们每个人都有活下来的理由,可为什么活着的偏偏是我?” 苏温言说着,看向坐在教室后排的女生:“如果我没有计划这次行程,我的家人就不会平白遭受这场劫难;如果海难发生时我没有惊慌失措,就不会和家人失散;如果我能拉着他们一起登上那艘救生艇,也许我们就都能活下来——可惜,我什么都没有做到。” “可是这也不能怪他啊,”有学生小声说,“换成任何人,都没办法在那种情况下保持镇定。” “家人的离世的确很不幸,我理解他,如果换成是我,一定也会非常内疚,恨不得自己和他们死在一起,也不想一个人独活。” “我还是觉得这样不对,家人都不在了,难道不更应该代替他们活下去吗?” “这里我们要引入一个心理学上的概念,”苏温言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字,那笔迹清秀又俊俏,“‘幸存者愧疚’,由精神分析学家奈德兰在1961年首次提出——经历了灾难而幸存下来的人,往往会产生强烈的负罪感,认为自己不该活着,严重者甚至会产生轻生的念头。 “在厄尔庇斯号海难发生时,这个概念还没有被提出,柯列的自杀在当时引起了轩然大波,很多人不理解他的行为,认为能在海难中幸存已经是上天眷顾,高兴还来不及,而他居然会选择自杀。 “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永远不会理解灾难亲历者的痛苦,‘幸存者’,一个代表幸运的词汇,天之宠儿,却成了压在一些人心头永远的阴霾。” ppt翻回到画作的那一页,《风浪中的幸存者》再度投映在屏幕上。 “在这场海难当中,没有人是幸存者,失去孩子的母亲、失去妻子的丈夫、失去双亲的少年、孑然一身的老人……代表‘希望’的厄尔庇斯号终究没能给他们带来希望,愧疚将伴随他们余生,‘幸存’又何尝不是一种不幸,海面上的风浪终会平歇,而人们心中的风浪永不停止。” “这是画家柯列想要传递给我们的思想,”顿了顿,苏温言继续道,“但我想说,愧疚的根源其实并非幸运与否,只是因为你们有着比其他人更细腻的情感、更高的道德准则,人是社会性动物,会对其他生命产生同情心和同理心,这是一种非常正常的心理现象。 “亚里士多德曾经说过,‘生来就缺乏社会性的个体,不是野兽,就是上帝’,身为普通人的我们,时常会陷入愧疚、焦虑、自卑等等负面情绪,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低人一等,该从世界上消失,恰恰相反,这代表我们是最能融入社会的那一类人。” ppt终于播放到最后一页,屏幕上只剩一片空白,这节课也随之接近尾声。 “我希望所有同学有生之年都不要经历灾难,但如果已经经历过,也希望你们不要陷入愧疚和焦虑,苦难不该被歌颂,但苦难来临时,我们也不该畏惧,正视自己,原谅自己,请记住,‘幸存’不是一种错误,那些‘不幸’的人亦不会责备你们,对于他们来说,你的幸运同样是他们的幸运。” 这节课讲到这里,想要表达的内容已经十分明确,或许所有经历或那场车祸的学生都需要得到一个答案,现在,苏温言给他们这个答案。 教室里再次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许多学生红了眼眶,后排一个女生更是已经趴在桌上,把脸埋在臂弯里,泣不成声。 姚舒,终于还是来上课了。 希望这节课没有白准备。 下课铃声响起,苏温言呼出一口气,拄着手杖走下讲台。 他脚步有点发飘,得在学生发现之前赶紧逃离。 果然还是高估自己了,站着上一节课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实在勉强,讲到最后时,几乎是在讲台上借力才完成的。 苏温言头也不回地溜出教室,身后,率先反应过来的学生试图追上他:“苏老师!” 眼看他就要被拦住,突然出现的一只胳膊却横在了他和学生之间。 俞亦舟单手撑住教室门,拦住学生的去路,借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说:“你们老师已经下课了,现在他的时间归我。”
第36章 被他拦住的学生一脸震惊:“啊?怎么就归你了?你谁?” 不等俞亦舟回答,后面的学生已经发出尖锐爆鸣:“苏老师的男朋友!!” “什么男朋友?等等,难道是你们之前说的那个……卧槽?!” 俞亦舟趁乱护着苏温言从教室离开。 站着上课时间太久,膝盖又开始疼了,苏温言一瘸一拐的,快要跟不上他的步伐。 俞亦舟在他面前半蹲下身:“上来。” “这么多人……” “不然我抱你了。” 苏温言:“。” 被背着总比被抱着强,没时间再犹豫了,他爬上俞亦舟的背。 赶在被学生们追上前,俞亦舟背起他就下了楼,直接走的楼梯。 被人背着下楼的感觉实在刺激,苏温言有些紧张地抱紧了他,没忘了攥住手杖。 正值下课时间,楼梯间内也有不少学生,两人从他们身边快速经过,回头率高达100%。 苏温言觉得自己一定会成为明天学生们热议的话题,头也不敢抬一下,但还保持着表面的镇定,貌似云淡风轻。 俞亦舟背着他下了两层楼,一路往人少的地方走,途径一间没人的教室,他果断推门入内。 他把苏温言放下,拉着他躲到门后,紧紧贴住墙根。 这里正是视线盲区,追来的学生发现他们消失,也进教室看了看,却看到教室内空无一人,不禁疑惑地挠了挠头。 恰好上课铃响起,学生这才不得不放弃,转身离去。 两个大男人挤在门后狭小的空间里,周遭的温度都高了几分,他们又耐心等了一会儿,确定没人在附近了,这才从门后出来。 苏温言松一口气,感觉自己一通折腾,已经有点眼前发黑,快要缺氧,气喘吁吁地说:“怎么搞得好像做贼一样。” “还不是苏老师你魅力太大,”俞亦舟扶他到座位上休息,“为了你的学生能平安离开教室,只好由我们来躲一躲了。” 苏温言坐在椅子上调整呼吸,好半天才缓过一些:“难道你想把他们都揍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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