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苏温言回想起那通被他挂断的通话,最后季扬好像确实提起“张老师”什么的,“不好意思,他是说了,但当时我正好有事,没顾得上——除了叶子忱,还有别的什么事情要说?” 张老师叹口气。 “是关于姚舒的,苏老师还记得他吧?”她问。 听到这个名字,苏温言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当然。” “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来学校上课了,”张老师说,“前段时间,她家长来学校给她办了休学,休一个学期,至于下个学期还来不来,她家长也说不好。” 苏温言皱眉:“学校没给她找心理医生?” “当然找了,他们家自己也在到处求医问药,但都效果甚微,医生的意思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恐怕只能苏老师你亲自出马了。” 苏温言沉默下来。 姚舒也是他的学生,是那次车祸的受害者之一,不过她的情况比较特殊,她并没有在车祸中受伤,也没被困。 给她带来心理阴影的是另一件事。 那天出发前,姚舒因为去上厕所回来晚了,是最后一个上车的,其他同学都已经找好座位,只剩司机后面的那个位置还空着。 当时苏温言并没在意,拿着名册核对完人数,就让司机开车了,发车后不久,他发现姚舒频繁往他们这边看,而坐在他身边的女生也和她比比划划,似乎想说什么。 苏温言是随便找空位坐的,没意识到这其实是姚舒的同伴给她留的位置,那个女生也没好意思开口让他别坐,等发车了,两个女生没能坐在一块儿,才忍不住偷偷交流,想办法和别人换位置。 意识到这一点,苏温言便主动和姚舒换了座位,还跟她开玩笑说下次不许迟到了,女生红着脸跟他说谢谢,顺利和同伴汇合。 本来是件皆大欢喜的事,却没想到因为换了座位,车祸发生时苏温言重伤濒死,姚舒却毫发无损。 苏温言本来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是他不小心占了别人的位置在先,换回来也是理所当然,但姚舒好像不这么想。 他住院三个月,姚舒一次都没去看他,后来,姚舒的同伴跟他说,是因为她觉得没脸见他。 她觉得害苏温言重伤是她的错,如果他们没换座位,苏温言就不会受伤,因此陷入了强烈的愧疚和自我谴责,朋友劝她,父母劝她,心理医生也给她做了心理疏导,但都无济于事。 事故发生后,她就再没来学校上过课了,一个暑假过去也不见好转,这个学期依旧没来。 苏温言印象中,女生有些内向,总是自己默默画画,偶尔想请教他什么问题,也一定要拉上同伴陪她才敢去,但成绩一直不错,属于比较低调,让人省心的那一类。 美院的学生总是很有个性,姚舒这样的学生并不打眼,如果不是这次的事,苏温言对她印象也不是很深。 电话里,张老师又说:“上学期事故发生后不久,学校就放暑假了,一些受伤的学生也在家休息没回学校,这个学期一开学,学校统一给他们做了一次心理测试,发现留下心理阴影的学生还真不少,咱们学校的心理老师又不够,上周学校紧急外聘了几个心理咨询师过来,现在咨询室那边每天都人满为患。” 苏温言没接话,张老师半天没听到他的声音,轻声道:“苏老师?” 苏温言回过神:“嗯,我在听。” 张老师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这话该不该说,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知会你,学校的心理老师跟我说,很多学生在做心理疏导时都提到了你,最让他们害怕的可能不是车祸,而是苏老师差点死在车祸当中。” 苏温言攥着手机的五指紧了紧。 “不论是从学校的角度,还是从学生的角度,大家都希望你回来,但我还是想说,身体重要,别太勉强自己,学生的事,我们这些当老师的,只能尽力而为。” 苏温言:“嗯……” “其实我一直很想问你,”张老师又说,“相比学生,心理阴影更大的应该是你才对,你……最近还好吗?” “啊,我没事,”苏温言笑了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和平常无异,“我毕竟也当了这么多年老师,人生阅历可比那些初出茅庐的大学生丰富多了,这种事对我来说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不用担心我。” “好,那不打扰你休息了,我先挂了。” “嗯。” 看着手机上通话结束的界面,苏温言发起呆来。 不是他不想回学校,只是…… 身体总会康复,心理上的创伤却没那么容易排解,如果连他自己都走不出来,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学生呢。 苏温言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他还想要继续画画,还想继续当老师,不想因此而止步不前,不想那成为永远横在心间的刺。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唤回了他的思绪。 苏温言抬起头:“进。” 俞亦舟推门而入,敲字问他:“怎么打电话打了这么久,刚都没来得及问你,晚上想吃什么?” 苏温言这才发觉,自己居然已经在书房待了一个小时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什么都行,你随便做吧。” 俞亦舟的视线忽然凝固。 ……又出现了,这种表情。 他记得他刚来的那天,苏温言就是这样一种状态。 看起来风轻云淡,谈笑自若,可眉宇间总有种说不出的疲惫和落寞。 怎么回事? 这些天经过他的照料,苏老师看上去明明开心多了,一直都没再露出那样的表情,这怎么突然又…… 俞亦舟本来还算轻松的心情瞬间紧了起来,他上前一步,问他:“出什么事了?” “出事?没出事啊,”苏温言笑笑,“去做饭吧。” “你看起来状态很不好,”俞亦舟这次没有听他的话,在他身前蹲了下来,“是学校出了什么事?又是关于你学生的?” 苏温言看着他。 有这么明显吗,居然一眼就看出他状态不好,他还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完美来着。 被俞亦舟戳穿,他也失去了继续伪装的兴趣,唇角的弧度慢慢消失,他沉默下来。 “有什么事不能和我说吗?”俞亦舟又问,“虽然我只是你的保姆,但也想帮上你的忙,求你告诉我吧,苏老师。”
第14章 “你怎么也管我叫苏老师,你又不是我学生,”苏温言无奈笑了,叹口气道,“告诉你也不是不行,不过……去画室说吧。” 俞亦舟点点头,起身帮他推轮椅。 画室这几天他也有打扫,一切都整洁如新,画具一类的东西按照苏温言的喜好分门别类摆放整齐,拿取十分方便。 “我的专长其实是油画,”苏温言抽出画笔,是上次俞亦舟帮他洗好的其中一支,“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懂,色彩是油画的灵魂,驾驭不了色彩,就画不好油画,而我又恰恰属于对色彩比较敏感的那一类人。” 这些俞亦舟当然知道,他最开始认识苏温言的时候,对方就耐心给他讲过,不过他现在是周遇,只能再听一遍。 苏温言:“通常来说,对色彩敏感是一种天赋,但偶尔也会成为负担——车祸之后,我发觉我对色彩的掌控能力下降了,不是我用不好,而是我不敢去用。” 一个画家说自己不敢用色,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俞亦舟疑惑地看着他,不太明白他这句话的含义。 苏温言没有再继续解释,而是拿了两支颜料,分别挤了一点在调色盘上。 等到他将颜料混合,俞亦舟终于看明白了——这是血的颜色。 新鲜的血,凝固的血,只需要画笔一调,就会呈现得淋漓尽致。 “我总是会想起那天的事,”苏温言将调色盘交给他,“以前我很少会去描绘和‘死’有关的东西,我参加过亲人的葬礼,觉得死亡应该是平静而肃穆的,但那天我第一次感觉到,死亡也可以是惨烈的。” 调色盘上,红与黑混合出的血色触目惊心,有些未完全混合的颜料,俞亦舟甚至觉得那是一颗破碎的头颅,凝固的血液黏着在发丛之间。 在那起车祸中死亡的大巴车司机,就坐在苏温言前面,俞亦舟想象不到那具尸体是什么样子,但他知道苏温言一定看得特别清楚。 他从网上看到过车祸现场的照片,大巴车整个车头都瘪了进去,人体在剧烈的碰撞中不堪一击,司机的尸体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尸体,没有一个学生愿意去描述那画面,又或者是他们根本没敢看。 那么,被困在座位上动弹不得的苏温言,还要努力保持清醒指导学生自救的苏温言,在那长达几十分钟的等待救援的时间里,究竟看到了什么? 除了他自己,恐怕没人能说清楚。 俞亦舟轻轻抽气,拿着调色盘的手都有些不稳,内心的懊悔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加强烈。 他不该失约的,他明明应该早点回来。 苏温言:“于是我开始对和血接近的颜色产生了一些恐惧,不算强烈,不至于会看到它就心跳加快甚至晕厥,但会影响我使用它,让我在下笔时产生犹豫。如果我不能克服这种恐惧,我想,我恐怕从此以后都再难有进境。” 要么就此止步不前,要么战胜自我完成突破,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次必须要做出的抉择。 这三个月来,他一直在回避这件事,借着调养身体为由无限将其搁置,可今天张老师一通电话,一下子将他回避已久的问题摆到了眼前。 他实在没有退缩的余地了。 俞亦舟冲他摇头:“你不会的,你不会停在这里。” 他的苏老师一定是最优秀的那个,站得最高的那个,走得最远的那个,无论如何,不该在这里跌倒。 “你相信我能做到吗?”苏温言问。 俞亦舟点头。 苏温言将姚舒的情况告诉了他:“你相信我,能为我的学生做这个解铃人吗?” 俞亦舟再次点头。 “好,既然你这么相信我,那我也相信你,”苏温言笑起来,“我愿意为了你的信任尝试一次。” 俞亦舟注视着他,用力点头。 苏温言从他手里拿回调色盘,又说:“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俞亦舟:“你说。” “你看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拿一块调色板已经是极限,绷画布这种体力活,还得你来帮我。” 俞亦舟:“……” 他有些分辨不清苏温言认真和开玩笑的界限,不过看他的表情,似乎的确比刚刚轻松了一些,那种低落感有所消退。 应该是心情好些了吧? 只是……区区一个保姆的信任就能让他重新振作,总觉得自己对苏老师来说也没那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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